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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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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医院病房里好像被拉长了,粘稠,缓慢,滴答滴答地磨人。
祝衿安维持着背对沈时序的姿势,全身肌肉都绷得发酸,却不敢动弹分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没落在书上,而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后背上,几乎要把他盯穿。沈时序翻书的间隔变得很长,偶尔才响起一声轻微的纸张摩擦声,更像是一种掩饰。
这王八蛋到底在看什么?看他被子有没有铺平吗?
祝衿安憋得难受,喉咙发干。刚才吞下去的药片好像开始起作用了,一股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昏沉感慢慢爬上来,像潮水漫过沙滩,试图拖拽他的意识。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不能在沈时序面前睡着,绝对不行。
隔壁床的沈研轻似乎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病房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像另一种形式的白噪音。
就在祝衿安跟眼皮打架,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后的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沈时序站起来了。
脚步声很轻,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祝衿安瞬间清醒,全身戒备,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丝动静。他感觉到沈时序停在了他床边,没坐下,就是站着。居高临下。
他能闻到那股干净的、带着点冷冽气息的味道,又飘过来了,混在消毒水的味道里,格外明显。
沈时序没说话,也没碰他。就只是站着。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刚才那些恶劣的举动更让祝衿安心慌。他宁愿沈时序再说点难听的话,或者干脆再跟他打一架,也好过这种捉摸不定的安静。
他几乎能想象出沈时序现在的表情——没什么表情,那双紫眼睛大概就像扫描仪一样,一寸寸地审视着他这个“问题同学”、“重度抑郁”患者。
耻辱和烦躁感再次涌上来,烧得他耳根发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突然,他感觉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轻轻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他整个后脑勺和一点点肩膀。动作很轻,甚至带着点……小心?
祝衿安身体一僵,差点没跳起来。他猛地回头,撞进沈时序近在咫尺的视线里。
“你干嘛!”他压低声音吼,怕吵醒隔壁床的小姑娘,但怒气一点没少。
沈时序的手还捏着被角,看着他炸毛的样子,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说:“蒙着头睡,不好。”
“我乐意!”祝衿安一把将被子拽回来,重新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你闲得蛋疼就去管别人!少来烦我!”
沈时序没因为他的恶劣态度而动容,目光在他通红的耳朵尖上停留了一秒,忽然问:“药吃了犯困?”
祝衿安噎住,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他确实困得眼皮打架,但这他妈能承认吗?
“关你屁事!”他梗着脖子,声音却因为强忍睡意有点发虚。
沈时序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极轻微地挑了下眉梢。他没再追问,反而转身走回椅子那边。
祝衿安以为他终于消停了,刚松了半口气,却看见沈时序不是坐下,而是拿起了他之前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保温杯,又走了过来。
他把保温杯放在祝衿安这边的床头柜上,杯底碰到桌面,发出轻轻一声“叩”。
“温水。”他说,“渴了自己喝。”
祝衿安看着那个保温杯,又看看沈时序,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人是精神分裂吗?一会儿逼他吃药,一会儿又给他递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回头,没理会。
沈时序也没指望他道谢,放下杯子后,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金属杯壁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收回手。
他没有立刻回到椅子上,而是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祝衿安露在外面的、紧紧攥着被子的手上。那只手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手腕上那个蓝色的住院手环格外显眼。
祝衿安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攥着被子的手更紧了,指节绷得生疼。
就在他以为沈时序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或者做出什么离谱举动时,沈时序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幻觉。
然后,脚步声响起,他走回去,坐下,重新拿起了书。
仿佛刚才那一连串举动只是纪律委员例行公事般的、蹩脚的关怀。
祝衿安绷紧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深的疲惫和混乱。困意再次汹涌地袭来,这次他有点抵挡不住了。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身后那极有规律的、几乎听不见的翻书声。
那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不像刚才那么刺耳了,反而有点像……有点像催眠曲。
他脑子里胡乱地想着,沈时序这孙子……好像也没那么完全……混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彻底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被角,呼吸变得深长。
在他彻底睡熟后,椅子上的沈时序放下了根本没看进去几个字的书。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祝衿安睡着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喷着火或者带着戾气的蓝眼睛闭上了,睫毛覆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强的攻击性,甚至有点……脆弱。
沈时序看了很久,眼神深沉复杂。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站起身,走到床边,弯腰,把被祝衿安蹭下去的被子,仔细地往上拉了拉,盖到了肩膀的位置。
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祝衿安下颌皮肤时停住,悬空了片刻,最终只是捻了一下被角,便收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椅子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又看看床上熟睡的人。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两道交织的、平稳的呼吸声。
黑暗像是浓稠的墨,泼满了病房。
祝衿安猛地睁开眼,胸口像是被什么冰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喘不上气。心脏在肋骨下面发疯似的擂鼓,又快又乱,震得他全身发麻。冷汗瞬间就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又来了。
他死死咬住牙关,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喉咙里干涩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眼睛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黑暗在不断旋转、压下来。
没有哭,没有喊。早就习惯了。只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指甲用力抠着手臂的皮肤,试图用这点疼痛来对抗脑子里那片嗡嗡作响、想要把他拖进深渊的空洞和绝望。
手机屏幕在旁边的床头柜上突然亮了一下,微弱的光线短暂地划破黑暗。
他僵硬地侧过头,看到是林亦欢和谢望临发来的消息,屏幕预览跳出来:
“安哥!好点没!”
“明天给你带好吃的!想吃什么!”
“【猫咪探头.jpg】”
“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事随时打电话。”
那些关切的字眼此刻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心里堵得更厉害了。他猛地伸手,把手机屏幕扣了下去,光亮消失,病房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不需要。不需要这些。他只想一个人烂掉,安静地,谁也不麻烦。
抖得更厉害了。冷。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窖。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的时候,旁边那张空着的病床上,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祝衿安全身一僵,呼吸都停了。
他差点忘了,这屋里不止他一个。
沈时序没走?
黑暗中,他听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然后是脚落地的轻响。很稳,没有半点犹豫。
脚步声朝着他这边过来了。
祝衿安猛地闭上眼,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身体绷得像一块铁。他来干什么?看笑话?还是又要用那套纪律委员的说教?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他能感觉到沈时序的视线落在他蜷缩颤抖的背上,像实质一样有着重量。
时间像是凝固了。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细碎的牙齿磕碰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预想中的冷嘲热讽没有来。
床垫另一边忽然沉了下去。
祝衿安惊得差点弹起来,猛地抬头。
黑暗中,他看不清沈时序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靠近。接着,被子被掀开一角,一具带着温热体温的身体躺了进来,就在他身后。
祝衿安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连发抖都忘了。“你……”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你干什么……滚出去……”
沈时序没滚。
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条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有些强硬地环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后揽进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里。
祝衿安全身僵硬得像石头,血液好像都冲到了头顶。沈时序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像一块暖玉,熨烫着他冰凉的皮肤。
那体温太有侵略性,也太……舒服了。和他自己冰冷发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松开……”祝衿安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声音发颤,底气不足得可笑。
沈时序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把他完全固定在自己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在祝衿安的发顶,呼吸拂过他耳后的头发。
“别动。”沈时序的声音低沉地响在他耳后,带着刚睡醒的一点沙哑,但不容置疑,“冷就说话。”
祝衿安鼻子猛地一酸,某种情绪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堤坝。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让那点丢人的哽咽漏出来。
沈时序没再说话,只是抱着他。一只手环在他腰间,另一只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很轻地拍着,节奏缓慢而稳定。动作有点生硬,甚至称不上熟练,但莫名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祝衿安僵硬的身体,在那持续的热度和缓慢的拍抚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温,疯狂的心跳也好像找到了依托,慢慢地、不情愿地减缓了速度。
发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背后的胸膛宽阔温暖,心跳声透过骨骼传导过来,一声,又一声,平稳有力,像是在他混乱的世界里重新树立起一个坚固的坐标。
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抵抗的意识被温暖的困意取代。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落在发顶,还有一个模糊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像是……“睡吧”。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沉入了一个没有噩梦的、黑暗却温暖的深度睡眠里。
背后,沈时序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怀里人逐渐变得绵长安稳的呼吸。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更紧地抵在那柔软的发丝上,紫眸在浓夜里,沉静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