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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总有能容下我们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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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方才处置完贵妃的肃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皇帝便到了。他显然是听闻了风声,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先是向江疏影行了礼,随即目光便落在苏挽霓身上,语气算不上严厉,却带着明显的质问,“皇后,朕听闻你方才重罚了贵妃?”
苏挽霓心中一凛,面上却维持着镇定,屈膝行礼:“回陛下,贵妃张氏恃宠而骄,当众体罚宫人,掌掴嫔妃,言行失德,有违宫规。臣妾依宫规小惩大诫,以正视听。”
“宫规?法度?”皇帝重复着这两个词,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挽霓,语气陡然转冷,“只是这‘法度’二字,皇后几时又真正守过?”
苏挽霓猛地抬头,愣住了,一时未能理解这话中深意:“臣妾愚钝,不知陛下此言是何意?”
皇帝向前逼近一步,视线在她与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之间扫过,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砸在苏挽霓心上:“你与母后之间……这般逾矩亲密,罔顾伦常,又可曾在意过那人伦理法,纲常道德?”
轰隆一声,苏挽霓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最隐秘、最珍视,也最不敢为人知的关系,就这样被皇帝毫不留情地当面揭开,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责难。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惶恐和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弃的痛楚攫住了她。原来,陛下他一直都知道?他平日里的温和与亲近,难道都是假象?此刻的发难,才是他真正的态度?
然而,在这极致的难堪与心痛之后,看着皇帝那带着冷意和某种“果然如此”神情的脸,苏挽霓心中反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与悲凉。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来,挺直背脊,仰头看着皇帝,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看得皇帝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臣妾明白了。”苏挽霓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既然陛下认为臣妾德不配位,不配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那臣妾,恳请陛下,废了臣妾这皇后之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侍立在侧的宫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慌忙垂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未在此。
皇帝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决绝,一时竟被噎住,脸色变幻不定。
而一直端坐其上,仿佛置身事外的江疏影,在听到苏挽霓那句“废后”之时,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盏中的茶水晃了出来,溅湿了她绛紫色的衣袖。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跪得笔直、背影决绝的苏挽霓身上,那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怒意。随即,她转向皇帝,那目光已然变得冰冷如霜,带着属于太后的、久违的凌厉威压。
然而,无人知晓,在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地动山摇。皇帝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角落。而挽霓那毫不犹豫的“请废后”,更是让她瞬间痛彻心扉,仿佛整颗心都被生生剜去。
一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荒芜的心原上疯狂蔓延开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责任与束缚——
皇后之位?太后之尊?
不要了,都不要了!
既然这皇宫,这龙椅上的儿子,容不下她们这点于世人而言离经叛道的真情,那她便弃了这太后的凤冠,舍了这皇城的荣华!
她只要她的挽霓。
什么母仪天下,什么江山社稷,此刻在她心中,都比不上苏挽霓一个带着泪意的笑容。既然此地不容,那她便带着她的挽霓,寻一个世外桃源,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她们两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再不管这人间俗事,不理这世俗眼光!
这惊世骇俗的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江疏影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震惊的皇帝,最终落在苏挽霓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海,里面是毋庸置疑的决绝,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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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苏挽霓那句“恳请陛下废了臣妾这皇后之位”如同惊雷,余音尚在梁间缠绕。
皇帝脸色铁青,显然被这直白的顶撞与决绝激怒,更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他正欲开口,一直沉默的江疏影却缓缓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异常的优雅与平静,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瞬间笼罩了整个殿堂,连皇帝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
江疏影没有看皇帝,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跪在地上的苏挽霓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心疼、愤怒,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皇帝。”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潭深处捞出,“你这是在质问皇后,守不住法度?”
她终于将视线转向皇帝,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那你呢?你守着这宫规,守着这伦理,又可曾记得,何为孝道?何为……母子之情?”
皇帝在她的逼视下,竟有些不敢直视,强自辩解:“母后!儿臣正是为了皇家颜面,为了……”
“为了皇家颜面?”江疏影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疏离。她向前一步,逼近皇帝,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近前的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话语里的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呵……皇帝莫不是忘了,你这身龙袍,你这九五之尊之位,是因何而来?”
她的目光如冰锥,直刺皇帝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反正这儿子,又不是哀家亲生的。”
!!!
此言一出,仿佛时间都停滞了。苏挽霓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疏影,连哭泣都忘了。皇帝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惊骇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抚养他长大、他一直尊称为“母后”的女人。
这是宫中最高级别的隐秘,是先帝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泄露的天机!此刻,竟被江疏影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亲手撕开!
江疏影看着皇帝那震惊失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解脱后的冰冷与决然。
她不再看摇摇欲坠的皇帝,转身,弯腰,亲手将跪在地上的苏挽霓扶了起来。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握住苏挽霓冰凉颤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然后才抬眼,迎上皇帝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坚定:
“哀家与挽霓之间,是离经叛道,是罔顾伦常——那又如何?”
“这太后之位,这所谓的皇家体面,你若觉得因我们而蒙羞……”
江疏影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金碧辉煌的慈宁宫,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哀家,不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慈宁宫陷入死寂。连檐角的风似乎都凝滞了,只余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苏挽霓压抑的抽气。
江疏影那句“不要了”轻飘飘的,却比千斤巨鼎更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她不再看脸色煞白、如同被抽去魂魄的皇帝,只是紧紧握着苏挽霓的手,转身便向内殿走去。
“母后!”皇帝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您……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江疏影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有冰冷的话语掷地有声:“哀家很清楚。从今日起,皇帝便当哀家……病重静养,不宜见客。”
这是要自我圈禁,以此换取自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决裂?
苏挽霓被她牵着,踉跄地跟上她的步伐,回头望去,只见皇帝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震惊、愤怒、茫然,以及一丝被彻底抛弃的恐惧与无助。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踏入内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江疏影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闭上了眼,但握着苏挽霓的手却丝毫未松。
苏挽霓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口疼得无以复加。她反手用力回握住江疏影,声音哽咽:“影姐姐……你何必……为了我……”
为了她,竟然不惜自曝皇室秘辛,不惜与皇帝、与整个宫廷决裂,甚至亲口说出放弃太后尊位的话!
江疏影缓缓睁开眼,眸中没有了方才面对皇帝时的冰冷与决绝,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苏挽霓泪湿的脸颊,指尖微凉。
“傻话。”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是为你,是为我们。”
她环顾这间她住了大半辈子的寝殿,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摆设,最终落回苏挽霓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这重重宫阙,锦绣堆砌,若没了你,不过是座华丽的牢笼。挽霓,哀家累了,也不想再戴着那副母仪天下的面具了。”
她牵着苏挽霓,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渐沉,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给庭中的海棠树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
“他容不下,这宫里容不下,我们便走。”江疏影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对未来的承诺,“天大地大,总有能容下我们的地方。寻一处山明水静之所,盖三两间茅舍,种一院海棠……只有你和我。”
苏挽霓望着她眼中那簇为她们共同的未来而点燃的微弱却执着的火光,所有的不安、惶恐、负罪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她将头轻轻靠在江疏影的肩上,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是悲伤,而是某种解脱与新生。
“好。”她紧紧依偎着身边这个人,声音轻如耳语,却无比清晰,“影姐姐在哪儿,挽霓便在哪儿。无论是皇宫,还是茅舍。”
殿内烛火未燃,光线昏暗。两人相拥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噬。
宫墙之外的世界是未知的,甚至是危险的。但此刻,她们彼此依靠着,心中竟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平静。
既然此地不容鸳鸯,那便搏击长空,自寻天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