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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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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素圈银戒成了顾璟身上唯一不合时宜的配饰。它并不显眼,却时时刻刻贴着他的皮肤,提醒着那个人的存在与缺席。小镇的生活平静得近乎虚幻,修剪花草,阅读,偶尔处理一些阿杰转来的、经过严格筛选的信息。他试图在这种秩序中寻找安宁,但心底那片被秦聿用生命和最后留言开垦过的土地,却无法真正平静。
悲伤不再尖锐,化作一种绵长的、潮湿的雾霭,弥漫在每个清醒的间隙。他开始在夜里反复听那段录音,不是自虐,而是试图从那份疲惫的平静里,剥离出更多被忽略的细节。那句“唯一失败的骗局”,像一句咒语,解构了过往所有的伤害与对抗,露出了底下狰狞又真实的情感内核。
他偶尔会梦到他。不再是那些充满胁迫和痛苦的场景,而是一些破碎的、无关紧要的片段:秦聿背对着他在书房处理文件时微驼的脊背,某个清晨他无意中瞥见的、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甚至只是指尖短暂相触时,那过于滚烫的温度。梦里的秦聿是沉默的,疏离的,却无比清晰。醒来时,枕边空无一人,只有戒指冰凉的触感。
他开始理解,那种疯狂的爱,本身就是一座牢笼,囚禁了秦聿自己,也囚禁了他。而现在,牢笼的一方已然崩塌,他获得了物理上的自由,但精神的锁链,却需要他自己一寸寸敲断。这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刮骨疗毒。
一天,阿杰带来一个消息,语气有些迟疑:“顾先生,我们的人……在清理南亚一条旧线时,发现一点异常。秦正峰倒台前后,有一笔来源不明的资金,通过几个空壳公司,流向了瑞士的一个私人账户。操作手法……很隐蔽,但有点眼熟。”
顾璟正在给一盆薄荷浇水,动作顿住:“眼熟?”
“像……像‘他’以前惯用的那种‘幽灵通道’。”阿杰低声说,“当然,可能是巧合,或者有人模仿。”
水流声淅淅沥沥。顾璟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知道了。”他继续浇水,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然生根。秦聿那样的人,真的会如此彻底地消失吗?他擅长布局,精通金蝉脱壳。那场爆炸,那个录音……会不会是另一层更精密的伪装?是为了彻底摆脱秦正峰的阴影,也是为了……给他顾璟一个“干净”的结局?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带着惊人的诱惑力。它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希望之火,同时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如果他还活着,却选择不出现,那意味着什么?是伤重难愈?是另有苦衷?还是……一种最终的、彻底的放手?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利用秦骁留下的若即若离的资源,利用顾琛那份夹杂着补偿和试探的“帮助”,更利用他自己从这场腥风血雨中学到的一切。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锐利,像在迷雾中搜寻猎物的孤狼。
线索断断续续,如同散落的珍珠。一个模糊的医疗记录,指向某家位于中立国的、以高度保密著称的私人诊所。一个在特定圈子里流传的、关于某个神秘买家高价收购特定年份红酒的消息——那是秦聿为数不多的、近乎幼稚的偏好。这些线索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全是误导,但它们指向了一个方向:生存的可能。
这个过程,与其说是寻找秦聿,不如说是顾璟对过去那段关系的重新审视和解读。他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者,而是主动的侦探,试图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褪去了偏执和疯狂滤镜的秦聿。他发现了一些以前忽略的东西:秦聿在某些商业决策上异乎寻常的远见,对旗下部分科研项目近乎理想主义的投入,甚至……在一些极隐秘的慈善捐赠记录。
这个人,比他想象的更复杂。爱的方式是扭曲的,但其本身,并非纯粹的恶魔。
几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顾璟根据一个极其隐晦的线索,来到了法国南部一个不起眼的葡萄酒庄。线索指向这里曾接收过一笔与秦聿习惯相符的匿名投资。庄主是个热情的老人,对顾璟的东方面孔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只是热情地邀请他品酒。
酒窖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橡木桶和葡萄发酵的醇香。老人打开一桶陈酿,酒液注入玻璃杯,呈现出深邃的宝石红色。
“尝尝这个,先生,这是我们的骄傲,产量很少,但有一位神秘的客人每年都会预订……”老人絮絮叨叨。
顾璟端起酒杯,指尖微微颤抖。他嗅了嗅酒香,然后,目光落在酒窖深处,一个背光的高大身影上。那人似乎正在查看酒桶上的标记,身影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那个肩背的线条,那种沉默的姿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璟没有动,也没有开口。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酒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撞击得胸口发痛。
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清面容。但顾璟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穿越了酒窖中弥漫的酒香和尘埃,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惊讶。
只有一种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那个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后退,又似乎想向前。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塑。
顾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酒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消毒水味,夹杂着极淡的药味。
他向前走了一步,杯中的酒液轻轻晃动。
“这酒,”顾璟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酒窖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年份很好。”
他没有问“你还活着”,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评论了酒。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宣告。宣告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顾璟,宣告他找到了这里,也……准备好了面对任何答案。
远处的身影依旧沉默着,但顾璟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复杂,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两人包裹其中。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未竟的话语和沉重的心跳。
顾璟那句关于年份的评论,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扩散,却未能打破那层坚冰。阴影中的身影——秦聿,依旧沉默。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对顾璟的出现表现出丝毫该有的反应,无论是惊喜、愤怒,还是逃避。
这种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让人心慌。
顾璟又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试图看清对方的脸,但光线实在太暗,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瘦削的轮廓,比记忆中的样子似乎清减了许多。
“庄主说,”顾璟继续用那种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语调说,目光却紧紧锁住那个影子,“有位神秘的客人,独爱这一款。”
他终于走到了一个可以勉强看清对方面容的距离。秦聿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戴了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疲惫、某种近乎绝望的克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刻的痛楚。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顾璟全身,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最后落在他握着酒杯、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你认错人了。”秦聿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比录音里更甚,带着一种长期不说话的生涩感,语气却冷硬得像块石头。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顾璟努力维持的平静。一股混杂着怒火和委屈的热流冲上喉咙。认错人?这刻入骨髓的气息,这烙印在灵魂里的轮廓,怎么可能认错!
但他没有失控。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秦聿,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眼神,看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那只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蜷缩着。
“是吗?”顾璟轻轻反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也许吧。毕竟,一个已经死在火海里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举起酒杯,对着昏暗的光线端详着里面殷红的液体,仿佛在自言自语:“这酒的味道,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总喜欢收集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以为藏起来,就没人发现。”
秦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就在这时,热情的庄主端着另一杯酒走了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两位先生,看来对这款酒都很有兴趣?真是知音啊!来,再尝尝这个年份的,口感更醇厚……”
庄主的介入,像按下了一个暂停键。秦聿几乎是立刻向阴影深处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重新将自己隐藏在昏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剪影。
顾璟没有阻止,他接过庄主递来的酒,道了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方向。
接下去的品酒过程,变成了一场诡异的三方互动。庄主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风土和酿造工艺,顾璟偶尔回应一两句,语气温和,心思却全在那个沉默的阴影上。而秦聿,自始至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离开,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峦,矗立在酒窖的尽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却又固执地停留在顾璟的视野里。
顾璟不再试图直接对话。他开始和庄主聊起葡萄的品种,气候对口感的影响,甚至询问起酒庄的经营。他的问题看似随意,却总在不经意间,绕着“那位神秘客人”的习惯和偏好打转。
庄主并未察觉异样,只当是遇到了懂行的爱好者,话匣子打开,透露了不少信息:那位客人很少亲自来,通常通过加密渠道联系;每次只要特定地块的产量,付款爽快,但从不过多交流;几年前似乎中断过联系,最近才又重新开始预订……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块拼图,印证着顾璟的猜测。
秦聿在听着。顾璟能感觉到,那束来自阴影深处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挣扎,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想的动容。
品酒结束,庄主热情地送顾璟离开酒窖。夕阳的余晖洒在葡萄园上,一片暖金色。
顾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秦聿一定还站在酒窖的阴影里,看着他。
他坐进车里,阿杰担忧地看着他异常平静的脸色:“顾先生,没事吧?”
“没事。”顾璟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银戒,“回住处。”
他没有找到预期的答案,也没有迎来预想中的重逢场景。但他触碰到了真实——一个活着的、却在极力否认自身存在的秦聿。
这比彻底的死亡更残酷,却也……留下了一丝缝隙。
秦聿为什么躲着他?是身体尚未恢复?是仍有未尽的危险?还是……仅仅因为不知如何面对?面对他亲手造成的伤害,面对这场以毁灭为结局的爱?
顾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会就此放弃。
寻找结束了,但真正的“开始”,或许才刚刚启幕。这不是浪漫的破镜重圆,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废墟之上,尝试重新辨认彼此的一次艰难靠近。
下一次,他不会再去酒庄“偶遇”。
他会等。等秦聿做好准备,或者,等他找到通往那个阴影世界的、更直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