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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花旦 ...


  •   徐赞还能清楚的记得他遇到池悦笙那日。

      2017年的秋天,雨落了半个月都没停,安城被笼在雨雾里。

      徐赞低着头没有任何计划的闲逛,耳听一阵清脆的拨弦声,这乐器好陌生,像糖豆子撒在了玻璃碗里,清脆、抓耳。

      他停下脚步,眼前是一个窄窄的街道,街尾开了一家茶楼,门前挂了匾,写着“闻莺楼”三个字。

      那声音,就是从这茶楼里头传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

      茶楼里铺了木地板,陈设也古朴典雅,临窗的位置坐着个男人,黑色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深灰高领毛衣,他正低头擦一把月琴,指节宽,指尖却轻,像怕碰碎了弦一样。

      刚才那声音,就是这人怀里的月琴。

      徐赞拣了斜对过的位子坐下,刚把自己的东西掏出来,工作人员就把茶杯搁在了桌上。

      端上来的白瓷杯沿沾着片茶叶,是碧螺春,他以前跑文化口时喝过。

      茶的味道苦中带着回甘,一咂摸,唇齿都留着鱼香。

      “二十块钱,无限续杯。”

      徐赞掏钱包付钱,余光又瞥见了那个男人。

      月琴已被他收起来,他正站起身,走到茶楼靠墙的书架旁选书。

      他目光不由的跟着他的指尖走,《三体》,他放下了,随即又翻了翻《瓦尔登湖》,大概是看了一眼简介,又放回原处。

      《解忧杂货铺》、再版的《百年孤寂》,还有厚厚的一本《白鹿原》他都没拿下来。

      徐赞不免好奇,这人到底会选什么书看。

      不过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男人的指尖在最下层的格子停住,抽出一本书,徐赞隔得远,看不清书名,只望见那抹深灰的背影顿了顿,像是确认什么,才捧着书走回座位。

      雨敲在窗户上,声音不扰人,莫名还有些安心。

      男人翻书,封面侧了过来,那本书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徐赞只觉呼吸一滞。

      手里的茶杯晃了晃,热茶撒了些在袖子上,这时,男人忽然抬眼,目光撞过来,暗色眸子深邃神秘,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徐赞突然有些慌乱,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了些许。

      那本书像个开关,瞬间打开了他藏在心底的慌乱,那些被压制的报道、受害者含泪的眼、威胁电话里的阴冷语气,一股脑地涌上来,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这时,吧台后的老板扬着嗓子喊:“小池啊,老规矩,来段苏三起解?”

      男人应了声,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徐赞才看清对方的个子,得有一米八几,肩背挺得比值。

      没上妆,没穿戏服,就那么站在台中央,月琴往桌上一放,开口便是 “苏三离了洪洞县”。

      男人声音算不上亮,带点沙,却把那点冤屈唱得钻心。

      他抬手时手腕微颤,像戴着看不见的镣铐;转身时步子轻,倒比真穿了罪衣罪裙还显单薄。

      徐赞盯着他的侧脸,冷硬的线条在唱腔里软了些,眉峰随着调子轻轻动,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有人高声喊:“池老板,别总唱苏三,来段红娘呗,您的红娘那才叫绝。”

      周围立刻响起附和声:“对对对,唱红娘,好久没听您唱荀派啦。”

      男人站在台上,沉默了几秒。

      徐赞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大衣的口袋边沿,像是在犹豫。

      老板这时候也笑着劝说:

      “就一段,好吗,给大伙儿唱一段就行。”

      男人终于点了点头,重新拨弄起琴弦。

      指尖落在弦上,调子陡然变了,脆生生的,带着股活泛的劲儿。

      他开口时,声音也亮了些,带着点娇俏的甜:

      “小姐小姐多风采,君瑞君瑞大雅才。”

      明明还是那副一米八几的身板儿,站在那里,却像是缩了水,成了个眼波流转、机灵讨喜的小丫鬟。

      他抬手时袖子一扬,带着股俏劲儿,微微歪头,嘴角噙着点促狭的笑,活脱脱就是那个热心肠的小红娘。

      徐赞看得忘了呼吸,刚才的慌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差冲得七零八落。

      男人唱到了“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对情侣称心怀”,目光扫过台下,刚好落在徐赞脸上。

      那眼神里还带着戏里的娇俏,却又分明有几分清明,像两滴水,落在徐赞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徐赞慌忙移开视线,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最后一句唱腔落定,徐赞在满堂喝彩里慢慢站起身。

      木地板吱呀作响,他回头望了眼小戏台,那人已经收起月琴,正低头跟老板说着什么,深灰高领毛衣蹭着下颌线,侧脸好看的不像话。

      徐赞不好说当时的心情,一见钟情太过于肤浅,见色起意更加庸俗。

      二十七岁的徐赞想不明白,就像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正义的报道会被电视台封杀,字字泣血的指控会被压制,深度报道被台领导扔在马桶里,这世间想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

      心口堵着浊气,他又沿着街道走了一个来回。

      很快,黄昏过去,黑夜坠了下来。

      又回到闻莺楼附近,徐赞看见茶楼前面的路灯下面站了一个人。

      是池悦笙。

      他指间夹着支烟,火星明明灭灭,黑色大衣敞开着,被风吹起衣摆,倒比在茶楼里多了几分活气儿。

      徐赞又开始心跳加速,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

      他心里头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兔子蹦蹦跳跳,扰的他慌的不得了,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个……”

      他纠结那一阵,天上飘了雨滴,磨蹭着走过去,雨就稀里哗啦砸了下来。

      徐赞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头顶上就被人用黑伞隔绝。

      池悦笙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里撑着把伞,伞骨又粗又长,像柄老式油纸伞的放大版。

      “你找我?”

      他声音被雨声裹着,听上去闷闷的,但也好听。

      徐赞往里挪了挪,伞下空间突然变得狭小,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烟草混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雨太大,伞沿的水流成了帘,把两人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路灯掩映下,男人的脸变得柔和,夏河县虽然清晰,却被明暗交错的光线磨出了软软的边。

      男人睫羽投在鼻翼两侧,衬的他更加好看。

      “你睫毛好长。”

      徐赞没忍住,小声说。

      池悦笙转过头,睫毛上沾着雨珠,垂下来时真像只停在眼睑上的蝴蝶。

      “嗯?”

      “啊,没、没什么。”

      徐赞脸红了,慌忙看向别处。

      雨没要停的意思。池悦笙率先迈步:

      “继续往前走?”

      徐赞赶紧跟上,两人并肩走在伞下,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走到路口时,徐赞看见亮着暖黄灯光的卡旺卡,玻璃门上凝着层白雾。

      “喝这个吗?”

      池悦笙停下脚步,指了指招牌。

      徐赞愣了愣,他们似乎都忽略了方才两人是从茶楼里出来的。

      纯天然无公害的功夫茶不喝,却来喝勾兑工业糖精。

      可是,徐赞却想也没想,就点头说:“我请。”

      店里很暖和,空调风带着甜腻的香气。

      池悦笙选了靠窗的位置,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深灰高领毛衣包裹的脖颈,线条很利落。

      “池悦笙。”

      他先开了口,像是在做自我介绍。

      “嗯,怎么写?”

      池悦笙沾着奶茶杯壁的水汽用指尖在桌上写他的名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徐赞看的有些呆了,这么笔挺的人,却有着这么秀气的名字。

      “我叫徐赞。”

      他搅着杯子里的珍珠,语气淡淡的。

      仿佛自己贫庸的名字在池悦笙面前失了颜色,就像他苍白的二十七岁的人生一样,无趣。

      “很好听。”

      他听见池悦笙说。

      徐赞有些惊讶,他抬眼看着池悦笙,男人却大大方方与他对视:

      “嗯,本身就很好听。”

      他被他的坦荡击退,于是继续低头搅拌珍珠。

      过了半晌,才闷闷的说:

      “我失业了。”

      说完徐赞就后悔了,底牌亮的太突兀,像是在卖惨。

      池悦笙没追问,只是“嗯”了声,喝了口奶茶。

      徐赞盯着他的侧脸,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你在茶楼看的那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为什么选那本?”

      池悦笙说:“茶楼的书都看完了,就那本,之前没碰过。”

      徐赞“哦”了一声,也低头吮着吸管。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问话的是池悦笙,他不像是爱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倒像是随口一问,就算他不回答也没关系。

      “记者,不过,现在是无业游民。”

      徐赞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他嘴里咀嚼着珍珠,话也含含糊糊的。

      池悦笙就照着他的话继续问:

      “什么方向的记者?”

      “说起来有点丢人。”

      徐赞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以前总想当战地记者,申请过三次驻外名额,最后都黄了,第一次是笔试过了,体能测试卡了壳,负重越野差了两分钟,第二次拿到了面试通知,结果家里出了点事没去成,第三次倒是一路顺,最后政审时被刷下来了。”

      “后来就留在本地台,跑社会新闻,鸡毛蒜皮的多,正经深度报道没做过几个。”

      池悦笙说:

      “社会新闻也不容易。”

      “跟战地比差远了,不过我做过三个月暗访,调查保健品诈骗的,那会儿才叫刺激,假装成受骗老人的家属,混进他们那个传销窝点,每天戴着微型摄像头,说话都得提着心。”

      他顿了顿,指尖在杯壁上蹭了蹭:

      “那时候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发现,搞传销的有几个狠人,我怕的不得了,我还写了封遗书,藏在出租屋的床垫底下,现在想起来还后背发凉。”

      池悦笙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窗外的雨光:

      “后来呢?”

      “报道发了,不过被删改得厉害,没起到多大作用,倒是我自己,没多久就被调去做民生热线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只有奶茶吸管偶尔发出的啜吸声。雨还在下,一时半会似乎停不下来。

      “池先生,下次还想过来听你唱戏,你唱的红娘我很喜欢。”

      徐赞捏着杯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

      池悦笙却垂下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我唱得不好,嗓子坏了,撑不起荀派的亮音。”

      “我觉得很好。”

      徐赞说的极为认真。

      听到他这么说,池悦笙抬眼,眼角似乎弯了弯:

      “想来就来,茶楼下午常有人点戏。”

      窗外刮起一阵风,雨丝被扯开,像织了一片蛛网。

      看着杯子底下胖乎乎的珍珠,徐赞突然觉得,失业第一周,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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