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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余烬 ...

  •   Chapter 08 余烬

      1

      季凛把画廊门锁上,钥匙揣进口袋,金属贴大腿,冰得渗骨。

      门缝后的黑暗像一张合上的嘴,再没人说话。

      北京凌晨五点,天仍是铅灰,路灯一盏盏熄灭,像被谁顺手掐断的引信。

      2

      他开车回国贸顶层。

      电梯上升的四十二秒里,他一直看镜面里的自己——

      领带皱了,领口有血点,眼里有灰。

      电梯“叮”一声,门开,客厅灯自动亮起,冷白光打在他脚背,像雪崩后的第一道晨光。

      3

      餐桌上,那杯三天前的冷美式还在。

      表面结了一层膜,像封存的湖。

      他端起来,一口喝完,苦得舌头发麻。

      杯子放回桌面,杯底黏住木纹,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4

      他进书房,拉开抽屉,取出那份死亡证明复印件。

      纸边卷翘,被他反复折过,折痕处几乎断裂。

      他把它摊在桌面,用镇纸压平,动作轻得像在抚平一个人的眉心。

      镇纸是沈杳当年在欧洲跳蚤市场买的,一块废铁片,上面刻着一句英文:

      “Nothing lasts.”

      他指尖抚过字母,铁片冷得像极地。

      5

      电脑开机,屏幕亮起。

      邮箱最顶端,一封未读邮件,标题空白。

      发件人:沈杳。

      发送时间:冰岛时间02:46——手术台前一分钟。

      正文只有一行:

      “我死后,风会替我爱你,但风不会原谅你。”

      附件1:腺体照片。

      附件2:机票扫描件,日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

      他点开照片,银盘里那团小小的肉,被血裹住,像未熟的果。

      他看了五秒,合上电脑。

      屏幕暗下来,映出他的脸,像一张被水浸皱的遗照。

      6

      上午十点,律师到。

      客厅没开灯,窗帘紧闭,空气里浮着白茶残留的尾调。

      律师放下公文包,声音压得极低:“季总,股权转让需要您补签。”

      他点头,笔尖落在纸上,签得很快,像急着结束一场噩梦。

      签完,律师递上另一份:“沈先生的遗嘱。”

      他打开,只有一句话:

      “所有画作、速写、玻璃心脏,留给季凛。

      其余,烧成灰,撒在风最大的地方。”

      他合上文件,声音哑:“按他说的做。”

      7

      下午两点,基金会例会。

      他坐在长桌尽头,PPT停在封面——白鹭基金会。

      他开口,嗓子像被刀片刮过:“从今天起,基金会更名‘白茶基金’,专注信息素障碍研究。”

      无人反对,无人敢抬头。

      会议结束,他独自留在会议室,把“白鹭”LOGO的胸针摘下来,丢进垃圾桶。

      金属撞击桶底,叮一声,像冰裂。

      8

      傍晚,他回老宅。

      钥匙插进锁孔,生涩,像多年未归的旅人。

      屋里尘埃浮动,父亲遗像挂在客厅正中,笑得像早已知情。

      他站在像前,点一根烟,不抽,任它自燃。

      烟灰落进骨灰盒边缘,灰叠灰,像雪上覆雪。

      9

      夜里,他搬来一只铁桶,放在院子中央。

      桶底铺沈杳的旧画稿,一张一张,被风掀动边角。

      他点火,火苗舔上纸面,白茶味瞬间爆裂,又迅速被焦苦覆盖。

      火光映在他脸上,像给一座冰雕上了釉。

      最后一叠速写本投入火中,纸页卷曲,像挣扎的指。

      他站在火前,双手插兜,背挺得笔直,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能跨过半座旧城。

      10

      火星熄灭时,天已微亮。

      铁桶里只剩一层薄灰。

      他用镊子夹起,小心装进一只透明玻璃瓶,瓶身贴着标签:

      “沈杳 2025.03.02 风余烬”

      他把瓶揣进大衣内袋,贴近心口,像把心脏重新装回胸腔。

      11

      次日,他独自飞往冰岛。

      航班号与沈杳那班一致,座位号也一致——28A。

      起飞时,他系安全带,把骨灰盒放在邻座,系好安全带,像带一位沉睡的旅伴。

      空乘经过,轻声问是否需要毛毯。

      他摇头:“他怕冷。”

      12

      雷克雅未克机场,风比记忆里更硬。

      他租一辆旧吉普,导航设定:维克镇。

      沿途黑沙滩、玄武岩、残雪,像被时间啃噬的拼图。

      他在一处风口停车,下车,风瞬间灌满大衣。

      他取出玻璃瓶,拔掉木塞,灰被风卷起,像一条银色的龙,直上天幕。

      他仰头,看灰被风撕碎,消失,像从未存在。

      13

      风停一瞬,他开口,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沈杳,风原谅我了,可我再也不会原谅自己。”

      14

      回程时,他绕到诊所。

      玻璃腺体还冻在冷柜,像一颗透明的心脏。

      他签字,带走。

      护士递给他一张折成方块的纸:

      “手术当天在患者衣物内发现。”

      他展开,是沈杳的手写,铅笔,淡得随时会化:

      “季凛,如果你读到这张纸,

      说明我已经赢了。

      别为我建墓,别为我种花,

      把我忘在最冷的风里,

      然后,好好活。”

      15

      他把纸对折,放进钱包夹层,压在身份证下面。

      像把一句遗言贴在心口最显眼的位置。

      16

      回国后,他搬进画廊。

      二楼小隔间,床板硬,窗缝漏风,和沈杳那天夜里一样。

      他把玻璃腺体放在床头,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夜里,他开一盏地灯,灯影把玻璃心脏映在墙上,像悬而未落的泪。

      17

      他开始画画。

      画布空白,他用炭笔从左上角开始,一笔一笔描摹记忆里的沈杳——

      28岁,白茶味,眼尾红,锁骨有痣。

      画完一张,就烧一张,灰装进新的玻璃瓶。

      瓶越来越多,排成一列,像一排小小的墓碑。

      18

      第三年冬天,北京下最大一场雪。

      他坐在画廊门口台阶,穿黑色大衣,领口别着那枚银色回形针。

      雪落在他睫毛,不化。

      他仰头,看天,轻声说:

      “沈杳,风来了。”

      19

      风卷着雪,穿过空荡展厅,吹动空白画布,发出猎猎声响。

      他起身,走进风中央,张开手臂,像迎接一场迟到多年的拥抱。

      雪落在他掌心,一秒即化,像从未停留。

      20

      后来,人们只记得:

      国贸顶层易主,画廊永久闭馆,基金会更名。

      而风,每年冬天都会从北方吹来,

      带着极淡的白茶味,

      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原谅,

      又像一声永远无法回应的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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