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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一次吵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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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向晚》 卷一 ·靠近第三单元:抱团取暖
第7章 〈第一次吵架〉
时间:2025年4月3日,上午地点:康复中心单人病房(沈砚房间)视角:沈砚
我妈来得毫无征兆。
她总是这样,像一场精准定位的台风,带着她那份不容置疑的、绝望的焦虑,席卷我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甚至没提前打一个电话。当我结束上午的康复训练,摇着轮椅回到病房时,她已经坐在里面了。穿着剪裁利落的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只是眼下的乌青和过于紧绷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小砚。”她站起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过,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她所期望的“好转”迹象,结果自然是失望。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果然,寒暄不到三句,她直接从昂贵的皮包里拿出一沓印刷精美的资料,递到我面前。
“首都的康和医疗中心,从德国引进了最新的干细胞激活再生技术,临床试验数据显示,对T10以下损伤的患者,有百分之十五的站立改善率……”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背诵式的流畅,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子弹,“我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副院长,下周三就可以入院进行全面评估。我们现在就办转院手续。”
干细胞。激活再生。百分之十五。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她无法接受我瘫坐在轮椅上的事实,无法接受她的儿子——曾经在赛场上奔跑跳跃、仿佛能触碰天空的儿子——变成一个“残废”。所以她疯狂地搜集全世界所有听起来像“奇迹”的消息,不管多么昂贵,多么虚无缥缈,然后不容分说地塞给我。
每一次,都像是在把我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血淋淋地提醒我:你是不完整的,你需要被“修复”。
一股暴躁的火猛地从心底窜起,几乎要烧穿我的天灵盖。
“不去。”我把那沓资料推开,声音冷硬。
“沈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失望,“这是机会!百分之十五也是希望!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坐在这破轮椅上吗?!你才三十二岁!”
“我甘心不甘心,跟这玩意儿没关系!”我猛地抬手指着那沓印着光鲜外国人笑脸的资料,声音压抑着怒火,“那是骗钱的!听不懂吗?我试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被推上去,然后一次次摔下来!你能不能接受我就这样了?!”
“我不能!”她几乎是在尖叫,眼圈瞬间红了,那层精英教授的冷静外壳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溃烂的、绝望的内里,“我接受不了!我看着你这样我恨不得替你去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得试!你必须站起来!你必须!”
“我不必须!”我吼了回去,手臂重重砸在轮椅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腿!我的命!我说了算!你能不能别管了!”
“我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你?!”她上前一步,泪水终于滚落,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那个姓林的癌症病人吗?他能帮你什么?陪你一起烂在医院里等死吗?!”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我最敏感、最无法触碰的区域。
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病房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林向晚就站在那里。脸色比平时更白,手里拿着两罐冰可乐,大概是本来想过来给我一罐。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听了多久。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撞了一下。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来,将一罐冰可乐轻轻放在我轮椅旁边的桌面上,然后转身,安静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像一个无声的幽灵。
我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但骄傲和焦虑让她无法低头,只是别开脸,胸口剧烈起伏着。
那罐冰可乐,罐身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枚沉默的炸弹。
刚才被强行压下去的怒火,混合着被她话语刺伤的痛楚,以及被林向晚撞见的难堪,瞬间以更猛烈的态势爆炸开来。
“滚。”我盯着那罐可乐,声音嘶哑。
“小砚……”
“我让你滚!”我猛地抓起那罐可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砰——!!!”
铝罐瞬间变形、炸开!褐色的、冒着气泡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上墙壁,溅上我的裤腿,溅上冰冷的轮椅轮胎。
甜腻的、带着刺激气味的糖渍,顺着扭曲的罐身汩汩流出,蜿蜒着,黏腻地,流到了轮椅的橡胶轮胎上,像一条肮脏的、无法摆脱的河。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我母亲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林向晚去而复返。他手里拿着拖把和抹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避开我的目光,也避开我母亲,只是默默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
他蹲下身,用抹布一点点吸干那些褐色的液体,动作仔细又安静。
那沉默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像一把刀,再次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所有的负面情绪找到了一个更软的出口,我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把所有的矛头对准了他,声音因为愤怒和自鄙而扭曲:
“你看什么看?!”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他妈就是个废物!你满意了吗?!”
他清理的动作停住了。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他看着我,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我的鼓膜:
“我是不懂怎么站起来。”
“但我懂什么叫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臂,和身下沾满糖渍的轮椅。
“你懂残。”
“我们扯平。”
说完,他不再看我,低下头,继续沉默地擦拭着地上那片黏腻的、肮脏的、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糖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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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束)
下章预告:林向晚 POV。腹水带来的窒息性压迫,2600ml液体的抽离,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拥抱,和一句“把春天喝下去”的苦涩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