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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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挤完最后一管钛白，随手将空瘪的锡管扔进脚边的废纸篓。画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未完成的画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画布上是一片恣意燃烧的晚霞，色彩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橙红、金紫与钴蓝交织碰撞，充满了某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但这并不是他满意的状态——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某种能压住这片绚烂、赋予它灵魂的“锚点”。
他放下调色板和画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窗边。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温南发来的消息。
【温南：收工了？给你带了“拾光”的巴斯克蛋糕。】
后面附了一张蛋糕的照片，暖黄的灯光下，那块芝士蛋糕看起来绵密诱人。
沈白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沈白：刚画完。你到哪儿了？】
【温南：楼下，马上上来。】
没过几分钟，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温南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冲锋衣，背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摄影包，风尘仆仆，眼神却清亮。他手里果然提着“拾光”咖啡馆标志性的牛皮纸袋。
“今天怎么样？”温南将蛋糕放在门口的小几上，一边换鞋一边很自然地问道，目光却已经越过沈白，落在了窗边那幅巨大的画布上，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欣赏。
“老样子，卡住了。”沈白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过他的摄影包，入手沉甸甸的，“你呢？今天的拍摄顺利吗？”
“还行，模特状态不错，就是天气差了点，光线太硬。”温南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灰色的棉质T恤，他走到画布前，仔细端详着那片燃烧的天空，“色彩很大胆，情绪很满……但有点‘飘’。”
沈白点点头，这正是他感觉到的。他的画向来以色彩和情感充沛著称，但有时过于饱满，反而失去了落点。“找不到那个能定住画面的东西。”
温南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目光沉静，像镜头一样，缓缓扫过画布的每一个角落。沈白也不催促，他习惯了温南这种沉默的观察。作为国内新锐的商业摄影师，温南对构图和光影有着近乎苛刻的直觉，这种直觉常常能给陷入瓶颈的沈白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空气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温南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向自己刚放下的摄影包。他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平板电脑，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递给沈白。
“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看角度是在某个高楼天台拍摄的都市黄昏。与沈白画布上恣意的晚霞不同，这张照片里的天空色彩层次更为细腻、克制，带着一种冷调的金属质感。而真正抓住沈白眼球的，是照片下方，占据画面不足十分之一的一角——那是一段锈迹斑斑的废弃高架桥，冰冷的钢筋铁骨以一种奇特的几何形态切割着背后绚烂的天空，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近乎残酷的对比。脆弱与永恒，绚烂与衰败，在那瞬间被凝固在一起。
沈白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这个！
他需要的不是什么具体的物象，而是这种强烈的冲突感，一种能与他笔下浓烈色彩形成张力、互相成就的“骨骼”。
他猛地抬头看向温南，眼睛亮得惊人：“你什么时候拍的？”
“上周，路过一个旧城区改造项目，顺手拍的。”温南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嘴角微扬，“觉得可能对你有用。”
何止有用。沈白几乎是扑回到画布前，重新拿起调色板和画笔。他不再看温南提供的照片，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和灵感已经烙印在他脑海里。他调出一种冷峻的灰蓝色，混合着一点生褐，毫不犹豫地在那片翻滚的暖色云层下方，开始勾勒想象中的、坚硬的轮廓。
温南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走到一旁，将蛋糕拿出来，切好两块放在碟子里，又倒了两杯温水。然后他便在画室角落那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旧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沈白摊在那里的艺术杂志，随意地翻看着，偶尔抬眼看看沉浸在工作中的沈白。
画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画笔与画布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舒适而自然。
等沈白终于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稍稍抽离，感觉腹中饥饿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他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转过身，发现温南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在看杂志，旁边的蛋糕和水一动没动，显然是在等他。
“你怎么不先吃？”沈白有些过意不去。
“不急。”温南合上杂志，抬眼看他，“找到感觉了？”
“嗯！”沈白用力点头，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光彩，“多亏了你那张照片。”他走到沙发边，在温南身旁坐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浓郁的芝士香味在舌尖化开，极大地慰藉了消耗过度的身体。
“是你自己抓住了灵感。”温南把水杯往他手边推了推，语气平静。
沈白吃着蛋糕，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温南放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他脑海里那张照片的构图却无比清晰。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温南作品时的震撼。那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联展上，温南的一组关于城市边缘的纪实摄影，没有刻意煽情，只是用极其冷静克制的镜头，捕捉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和人群，却透出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感。
当时他就想，能拍出这样照片的人，内心该是多么敏锐和温柔。
后来因缘际会相识，他发现温南本人话不多，甚至有些疏离，但对待工作和他在意的事物，却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和耐心。就像此刻，他明明自己工作了一天也很累，却还能安静地在这里等他几个小时，只因为他知道灵感来之不易。
“你下周是不是要去西北拍那片胡杨林？”沈白咽下口中的蛋糕，问道。他记得温南提过这个计划，为一个国家级地理杂志拍摄专题。
“嗯，后天出发，大概要去一周。”温南回答。
“那边风沙大，早晚温差也大，你多带点衣服。”沈白下意识地叮嘱。
温南看着他，眼神柔和了些：“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他顿了顿，“按时吃饭，别我一走就又泡在画室里只靠咖啡续命。”
沈白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确实有这个坏习惯。“……我尽量。”
吃完蛋糕，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沈白看着那幅添上了坚硬轮廓的画，越看越满意，之前的滞涩感一扫而空。他心情大好，洗完手出来，看到温南正站在书架前，翻看他收集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枯枝——都是他平时散步时觉得好看捡回来的。
暖黄的落地灯勾勒出温南安静的侧影。沈白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冲动。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温南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温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掌心温暖干燥。
“谢谢。”沈白的声音闷在他的后背布料里。
谢谢你的蛋糕，谢谢你的照片，谢谢你的等待，谢谢你的……存在。
温南没有回头，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应了一句：“嗯。”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画室里充盈着颜料、芝士蛋糕和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一刻，无需更多言语，那些涌动在调色盘上的色彩和凝固在镜头后的光影，仿佛找到了共同的频率，在寂静中悄然共鸣。
接下来的几天，沈白完全沉浸在那幅画的创作中。有了明确的方向，进展神速。他甚至在画布右下角，那片冷峻的钢筋结构阴影里，用极细的笔触，添上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背着相机的微小身影。像是某个闯入这片瑰丽与荒芜交织之地的记录者，又像是一个无声的致敬。
一周后，温南风尘仆仆地从西北归来。他晒黑了些，眼神却比走之前更加锐亮，带着长途跋涉和极致拍摄后留下的疲惫与兴奋。
他回到公寓时是下午，沈白不在画室，客厅里也没有人。温南放下沉重的行李，正准备给沈白打电话，目光却被客厅墙面上的变化吸引了。
那里原本挂着一幅沈白早期的风景画，现在被替换了。
新挂上去的，正是他离开前沈白正在创作的那幅。燃烧的晚霞与冷峻的钢铁结构激烈碰撞，色彩与力量感几乎要破画而出。而在那片绚烂与冰冷的交界处，光影的处理达到了极致，仿佛能让人感受到那一刻空气的流动和温度的差异。
温南走近几步，几乎是屏息看着。他看到了右下角那个微小的人影。背着相机，融于阴影，却又似乎成为了连接这片矛盾世界的唯一支点。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门口传来响动。
沈白提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一开门就看到了站在画前的温南。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航班，我好去接你。”
温南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白带着笑意的脸上，又缓缓移回那幅画上。
“这幅画，”他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叫什么名字？”
沈白放下东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画，轻声说：
《锚点》。
温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锚点。
稳定船只，亦能确定位置。
他想起在西北的荒漠里，顶着风沙等待最佳光线时，脑海里偶尔会闪过沈白在画室里，皱着眉对着画布苦思冥想的样子。那一刻，相隔千里，忙碌于各自截然不同的创作，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安定。
或许，他们彼此，就是对方在纷繁世界和创作迷途中的那个“锚点”。
“我很喜欢。”温南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看向沈白的眼神，却比窗外投入的夕阳还要温暖。
沈白笑了起来，眼角弯起柔软的弧度：“饿了吧？我买了鱼，晚上做你喜欢的清蒸。”
他没有问温南的拍摄是否顺利，也没有急着分享自己这一周的创作心得。有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用频繁的言语来确认。就像那幅画，就像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微小身影。
晚餐后，温南开始整理这次带回来的照片。他将存储卡插入读卡器，连接电脑，成千上百张照片缩略图在屏幕上铺开。金黄的胡杨林，苍茫的戈壁，璀璨的星空，还有当地牧民布满风霜却眼神明亮的特写……
沈白洗好碗，擦着手走过来，自然地俯身靠在温南的椅背上，看着屏幕上一张张掠过的影像。
“这张光影真好。”他指着一张逆光拍摄的胡杨林，虬劲的枝干在夕阳下如同剪影，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嗯，等了三个小时，就为了云层移动到那个位置。”温南鼠标轻点，放大细节。
“这张呢？”沈白又指向一张星空，“银河这么清晰。”
“在无人区扎营，零下五度，冻得手指都快没知觉了。”温南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沈白安静地看着，感受着这些精美画面背后，温南所付出的艰辛等待和执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温南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捕捉和留住这个世界的某些碎片，无论是用色彩，还是用光影。
温南滚动鼠标滚轮，屏幕上的照片快速切换。忽然，他动作顿住了。
沈白的目光也凝滞在屏幕上。
那不是在西北拍的。
看背景，像是他们公寓附近那个小公园的角落。照片里，沈白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片梧桐树叶，正对着阳光仔细看着叶脉的纹路。午后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他，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侧脸专注而安静，长睫垂下的阴影都清晰可见。他显然完全没察觉到镜头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拍的？”沈白惊讶地问。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个场景。
温南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上个月，你下楼扔垃圾，看到那片叶子，看了很久。”
沈白想起来了。那天他确实被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吸引，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他没想到，这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会被温南捕捉下来。
照片里的他，神态放松，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温南的镜头，没有刻意营造什么，只是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个瞬间的光影和他当时的状态，却比任何精心摆拍的人像都更打动人心。
“我……”沈白一时语塞，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潮水漫过，软得一塌糊涂。
温南关掉了图片浏览器，转过身，仰头看着还靠在他椅背上的沈白。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眼底，明明灭灭。
“沈白，”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很认真，“下个月，我在‘视界’画廊有个展，主题是‘遇见’。”
沈白知道这个展览，温南准备了很久，是他职业生涯中一个很重要的个展。
“嗯，我知道，请柬我都收到了。”沈白点头。
“我想用这张照片。”温南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作为结尾。”
沈白愣住了。
温南的摄影展，主题是“遇见”，内容必然是他行走世界各地捕捉的风景与人情。用一张在自己家附近拍的、如此私人的照片作为压轴结尾？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看着温南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一片坦然的澄澈和坚定。仿佛在说，这就是我最重要的“遇见”，我无需隐瞒。
沈白的心跳骤然失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温南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暗了下去。画室里，只剩下那幅名为《锚点》的画作，在窗外流入的月光和远处城市的霓虹映照下，静静地散发着磅礴而温柔的力量。
两个灵魂，一个用色彩挥洒内心风暴，一个用镜头凝练外部世界。看似走在两条平行线上，却在某个不期然的交点，发现了彼此镜中倒映的、同样孤独而炽热的灵魂。
这次的他们没有系统的安排，没有既定的剧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在茫茫人海中，凭借对美近乎偏执的追求和感知，自然而然地靠近，最终，在彼此的光影与调色盘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色彩。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