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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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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觉得自己就是一台上了锈的机器,每天在“家”和“公司”两点之间做乏味的往复运动。
他是这座庞大城市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运营专员,俗称——“社畜”。
他的生活是由无数个“差点”组成的:早上差点迟到,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地铁差点让他窒息,中午差点抢不到外卖,边吃边处理弹出的工作消息,晚上差点完不成日报,在领导的目光下差点心态爆炸,最后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家,差点连澡都没力气洗就瘫倒在床上。
重复,疲惫,焦虑。
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底色,一种麻木的,被推着走的灰调子——至少,在“那一切”变得无法忽视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最初的异样,细微得几乎被他忽略。
是公司咖啡机里流出的咖啡。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接了一大杯美式用来续命,喝下去却觉得味道有点……寡淡?不是豆子不好,就是一种莫名的“隔靴搔痒”感,咖啡因的冲击还在,但那种醇厚的香气和回甘,好像被什么东西过滤掉了一层。
他以为是自己的味蕾被加班折磨得迟钝了。
是电脑屏幕。
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干涩酸痛是常事。
但最近,这种酸痛里夹杂了一种奇怪的油腻感。
好像屏幕表面永远擦不干净,蒙着一层极薄极淡的、永不消散的灰色油膜,看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于是他换了新的防蓝光眼镜,用光了半瓶屏幕清洁剂,毫无改善。
是空气。
公司的中央空调永远吹着一种不冷不热的风。
但最近,这风好像变得特别“沉”,吸入肺里有点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旧空调滤网没清洗的“尘埃味”,但又没那么简单,那味道里还有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质感。
吴晓把这些归咎于自己的亚健康状态、公司的抠门(不舍得换好豆子、清洗空调)以及北京的破天气。
还能怎么样呢?生活不就是一边抱怨一边忍受吗?他还有房贷要还,还有下个季度的KPI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头顶。
但他没那么多精力去深究这些细微的不适。
直到“灰色”开始入侵他的工作。
他负责运营的公司官网和APP界面,偶尔会出现极其诡异的显示问题。
不是代码错误,也不是服务器宕机。而是某些区域的色彩,会突然地毫无规律地褪色,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毫无细节的灰色块,持续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然后又自动恢复。
第一次出现时,测试和开发团队排查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归结为“罕见的显卡驱动兼容性问题”,不了了之。
但吴晓盯着那片短暂出现的灰色,心里莫名地发毛。
那灰色太纯粹了,太“空”了,像是一个通往虚无的洞口。
接着,他开始在写周报、回邮件时,遇到更离奇的事。
键盘敲下去,屏幕上偶尔会跳出完全陌生的、由杂乱无章的灰色字符和扭曲符号组成的乱码片段,像是某种疯狂而冰冷的语言惊鸿一瞥。
它们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同事之间,也开始弥漫一种比以往更甚的低气压。
以前的疲惫是热烈的,带着骂娘和吐槽的活力。
现在的疲惫是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办公室里咳嗽、清嗓子的声音明显变多了,此起彼伏。
每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一种统一的、缺乏血色的灰调子爬上大家的眉梢眼角,连最爱打扮的前台小姐姐,最近的粉底都盖不住那股由内而外的黯淡。
交流变得更少,更机械。
午餐时间,大家更多的是默默刷着手机,或者对着外卖发呆,连闲聊的欲望都没有了。
一种无形的,几近沉重的隔阂感笼罩着整个楼层。
吴晓的领导,一个以“奋斗逼”和“鸡血”著称的中年男人,最近也变得有些反常。
他依然在催进度、压指标,但语气中的狂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机械感。
他的眼神时常会放空,盯着办公室的某个角落,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抹极淡的、水泥般的灰色。
有一次,吴晓甚至看到领导的电脑屏幕上,正飞速滚动着他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无比的灰色结构图,像某种非人的造物正在被设计。
吴晓不敢问,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努力忽略周围越来越浓的怪异感。
通勤的路也变得煎熬。
地铁里的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那不仅仅是人多缺氧,更是一种实质性的粘稠,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尘埃味,吸入肺里像灌了铅。
周围的人大多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像一具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灰色躯壳,随着列车机械地摇晃。
他租住的老小区,下水道最近总是反味。那味道和公司垃圾桶里的有点像,但更浓烈,是一种腐烂物质混合着金属锈蚀和某种……生物质腐败的恶臭,从地底深处弥漫上来,无孔不入。
他放在窗台上的绿萝,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枯萎了,不是干死,而是叶片变得软塌塌、灰扑扑的,最后融化成一小滩粘稠的,灰色的胶状物,粘在花盆边上。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开始悄悄缠绕吴晓的心脏。
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试图跟合租的室友,一个在别家公司当程序员的哥们儿,聊聊这些怪事。
“哎,你觉不觉得最近有点邪门?东西好像都灰蒙蒙的,空气也怪怪的,人也没精神……”
室友从电脑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麻木:“哪个邪门?是需求朝令夕改邪门,还是线上突然崩了邪门?哥们儿,累都累死了,哪有心思管天气好不好?能准时下班就是老天爷开眼了。”
他指了指自己屏幕上一串报错的代码,“看,这才叫真正的邪门和绝望。”
吴晓哑口无言。
是啊,在生存压力面前,所有这些难以言喻的“不对劲”,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矫情。
他试图从网上寻找答案,搜索“集体疲劳”、“空气异味”、“色彩感知异常”,得到的要么是心理学的解释,要么是环保话题,要么就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阴谋论。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和他切身感受匹配的信息。
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正在慢慢漏气的、灰色的橡胶套子里。
外面的世界正在变质,而套子里的人大多毫无察觉,或者察觉了也无能为力,只是麻木地跟着一起下沉。
那天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个令人头疼的数据需求,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干涩发痛的双眼。
闭上眼,视野里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残留着无数闪烁的,蠕动的灰色光斑。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准备关电脑回家。
就在他视线扫过电脑屏幕的瞬间——屏幕是黑的,映出他身后办公室的景象。
而在那片黑色的映象里,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刚才坐过的工位上,空气似乎比别处浓稠无数倍,像一团人形的,缓慢翻滚的灰色雾气。
而在这团灰色雾气的心脏位置,对应着他后脑勺的地方,隐约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冷漠的灰光,正透过屏幕的反射,静静地“注视”着他。
就像……两只没有瞳孔的、灰色的眼睛。
吴晓浑身血液瞬间凉透了!
他猛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人。
工位就是工位,椅子静静摆着,空气……空气似乎就是办公室的空气。
他心脏狂跳,手脚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他不敢再多呆一秒钟,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公司,冲进了深夜的电梯。
电梯下行,冰冷的失重感包裹着他。
轿厢内部光洁的金属壁,同样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影。
吴晓惊恐地发现,金属壁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得可怕。
而围绕在自己头部周围的空气,似乎真的比其他地方更“浓”,更“灰”一些。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趴在他的背上,贴着他的后脑勺,无声地呼吸着,并将那种死亡的灰色,一点点地吹进他的耳朵、鼻子、眼睛……
他逃也似的跑回租住的小区。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那下水道反味的恶臭在这里浓得几乎令人作呕。
他颤抖着手打开房门,冲进浴室,打开所有的灯,疯狂地用冷水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水流哗哗作响。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他,脸色苍白,眼神惊恐,水珠不断滴落。
但更让他恐惧的是,在镜子的反射里,他看到自己那因为疲惫和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球……
……那眼白的部分,似乎正在被一种极其细微的,蛛网般的灰色纹路,一点点地侵蚀、覆盖。
吴晓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那一刻,所有细微的不对劲——寡淡的咖啡、油腻的屏幕、沉闷的空气、褪色的界面、领导的异常、枯萎的植物、室友的麻木、地铁里的行尸走肉、下水道的恶臭……所有碎片瞬间在他脑海中拼凑起来,形成一幅巨大而恐怖的、令人窒息的灰色图景。
世界没有坏。
世界正在被覆盖——被某种灰色的、冰冷的、非人的东西。
而它,已经……在他身上了。
冰冷的绝望,像灰色的水泥,瞬间灌满了他的心脏,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第二天,吴晓请了病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亮的。
他不敢出门,不敢点外卖,只缩在房间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仿佛隔了一层厚玻璃的城市噪音。
下午,他收到公司HR发来的邮件,通知他因为连续业绩不达标,被正式“优化”了。
吴晓看着那封冰冷的邮件,又看了看窗外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
他突然觉得,被优化,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暂时不用再回到那个灰色的、正在缓慢死亡的格子间了。
虽然,他知道,无论躲到哪里,最终都无处可逃。
那灰色的空气,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