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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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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凌微很少做这么清晰完整的长梦。
那是一轮红滚滚的太阳,一颗像极了三叉戟的大榕树就直直立在太阳下。
她则惬意在树下的摇椅上躺着,有只手给她摇扇子,有只手给她端果盆,朝她嘴里喂一块块绯红色西瓜。
而她眯着眼,有着小小的身体,享受着头顶因过分燥热而安宁的夏天。
不一会儿,蝉就知啦知啦叫得有些过分了,她慢慢睁开眼,看见一个小男孩儿穿着黑白拼接色的小T恤坐在她摇椅边,捧着果盆,兴致勃勃往她嘴里喂西瓜。
摇扇子的人消失了她没发现,只默默看了捧果盆的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颜明礼。
她微眯着眼说:“能不能撕掉你的人皮面具。”
颜明礼点点头,双手摸着自己的脸,一转,脑袋就直直掉在了西凌微身上。
西凌微吓得腾地坐起,抬头看向颜明礼时,他已经换了一颗头,一颗看得出是颜明礼的头。
见此她松了一口气,说:“把你的头从我身上搬开!”
颜明礼只对她傻笑,将那颗头抱起,抬给她看:“这是西瓜啊,凌微姐。”
西凌微见果然是西瓜,顿时感到饥渴,而一转眼,颜明礼又用手拿着已经切成块的西瓜喂给她。西凌微张嘴去接,但这次怎么都吃不到。
西凌微觉得很愤怒,伸手打翻了他手里的西瓜。
西瓜全倒在了西凌微的身上,黏黏腻腻。她皱眉瞪着颜明礼,而颜明礼突然冒出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像狗一样去舔她身上的汁水。舔着舔着,西凌微醒悟自己好像穿着烂衣服,低头一看,果然衣衫不整,甚至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
她顿时羞愤欲绝,一脚踢开颜明礼,急忙逃跑到了榕树里边。
等她换好衣服再出来时,颜明礼却背对着她呜呜呜哭着,西凌微蹲下去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敢抬头,他的脸被人抢走了。
西凌微安慰他:“那没关系,我替你抢回来。”
这时西凌微抬头看到一个目光凶狠戒备的长脸老妇人正在榕树篱笆外偷偷打量着他们,西凌微问:“是她偷走了你的脸吗?”
颜明礼抬头,一张猎奇的脸猛地刺着西凌微的神经——
颜明礼的脸有着苍白的丧尸肤色,两道肉虫般的眉毛不停蠕动着,五彩斑斓的嘴唇不停地换着浑浊的颜色,往日里最有灵气的眼睛竟然外黑内白,青蛙一样鼓着,而长长的睫毛也向内深深扎进眼球里,像牛睫毛一般粗黑潮湿。
西凌微朝他身上吐了出来,颜明礼开始哭泣尖叫,因为西凌微吐出来的是鲜红色的岩浆,把他的身体烫得浓烟直冒。
西凌微闭了嘴,拍了拍颜明礼的肩膀,语重心长:“你要接受你的最后一张脸,你的脸终有一天会用完的。”
颜明礼哭道:“我为了让你吃西瓜,才不断丢脸的,只有舔你,我才能有长出新脸的能量。”
西凌微很清楚他的身体,无能为力,只叹息:“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再舔我了,你得接受你自己。”
颜明礼那恐怖的脸直直朝着西凌微:“可是你看到我了!你看到了我最后一张脸!大家都看到了!”
听到颜明礼的控诉,西凌微才像刚苏醒一般,慢慢察觉周围不知何时有很多人影。她看不清,但颜明礼却备受刺激。而西凌微受他影响,竟然也有点惧怕那隐约浮现的人群。
但她还是替颜明礼挡住了,温声道:“你别伤心了,这只是你众多脸中平平无……比较猎奇的一张而已,大家不会因为这个对你有偏见,你也有一张全村最美的脸不是吗?”
颜明礼用力撕扯着他的脸,声音尖锐:“没有人会在看到这个后依旧喜欢那张美丽的脸!”
西凌微想安慰,但颜明礼突然将她扑倒,疯了一样舔她,直到他长出了一张无比惊艳的脸。
那张脸美得西凌微想去吻。
但可悲的是,西凌微看着这张无比美丽的脸,竟然会恐怖地联想到那张蠕动着的尸体脸。
颜明礼焦躁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见她如此,丧心病狂地笑:“你也害怕了,你瞧我现在是不是面面都脏得要命!”
西凌微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颜明礼起身颠着脑袋一溜烟就不见了。
西凌微很生气,她为了发泄,起身去追那个偷走颜明礼最后一张脸的老妇人。
老妇人用长长的麻绳子牵着颜明礼的脸,穿过鼻孔,另一端紧紧握在手心,像带着拐卖来的孩子。她见西凌微来,忙回头一蹦三丈高着跳远了。
西凌微就直直地追着老妇人,追着追着周遭的景致变得五彩缤纷。
而她在其间逐渐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跑,只知道她有东西要抢回来,有什么在等着她。轰隆一辆列车拦住,呼啸而过。
她抬头看着列车的时候,无数人齐刷刷向她伸出了各式各样的手,指缝间牵着泥巴,指甲猩红修长,白但五指粗短,黑且骨瘦如柴。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手,他们撑满了狭小车窗,爆裂般冲出,简直能视作奇观。
西凌微站前面看得眼花缭乱。
这时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朝她伸出,微收的手指彰显出主人的势在必得。
西凌微没有思考,将手递给了他。
她被轻而易举地从车窗里拉了进去,落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她忙抬起头去看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梳高头发的男生,光洁如大理石的额前散落些许碎发,潇洒得体又有型。而那近乎完美的发际线下,是挑起的眉毛,线条锐利的双眼,挺直的鼻梁,以及丰满带笑的唇。
西凌微就跪坐在他大腿上,看他雪白的衬衣上有着背带,而披着的深黑色外套下一双手正交错着,手肘架着座位两旁的扶手,眼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低低看着西凌微。
这时有个过路人道:“哟,二少爷,这是你家千金啊?”
被唤作二少爷的人只摇头,纠正:“我的夫人。”
“夫人?”过路人颇为吃惊地瞧着西凌微,扶了扶他的报童帽,笑道,“想不到二少爷还挺有耐性。”
二少爷不以为意地一笑,视线落回小小的西凌微身上,伸手慢慢掀起她上嘴唇:“你獠牙呢?”
西凌微龇出牙齿,摇头,声音都变得娇糯:“还没换牙。但可以咬你。”
二少爷点头示意了解,视线盈着笑,淡淡扫过她身后桌面。西凌微腰靠着桌沿,乖巧地跪坐在他的大腿上,打量着这个少爷。
少爷察觉她的视线,没去制止,只伸出手在桌上取过一盘糕点递她面前。
西凌微能看到自己在双眼冒光,她舔舔嘴角,在尝到残留的甜甜的西瓜汁时,终于想起自己正在追抢什么的路上。
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打量列车上的其他人,试图想起自己的任务。
她的糕点渣全掉在了二少爷身上,二少爷叠着手,看她边吃边掉的模样,几欲说话最终都还是咽了下去。
西凌微注意到了,却无暇顾及,那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隔壁双人座那边两个人实在是太有趣了。
一个金发色的男人穿着奢华豪横的西装,锋芒毕露地吃着自己面前二少爷手中端着的同款糕点,而他身边坐着一个美得宛若神仙的人,西凌微看不出性别,但可从摆在桌前的头面和化妆盒知是一名戏曲演员,那身段和气质都是没人敢去奢想分毫的。
这两人坐在一起,还未开口说话,西凌微就已经能预想到展开有多有趣。
那金发男人突然起身,朝他们走来,伸手在二少爷的盘子里一把抓光了所有糕点。西凌微低头,惊讶发现二少爷手中的盘子一点痕迹都没有,原来叠成小山的糕点荡然无存,干净得能看清自己倒影。
她没有觉得这些秩序有什么不对。她立马从温热结实的大腿上跳下去,来到了那位仙儿面前,语气理所应当:“为什么出门不给宠物套绳?”
她知道,她只是对这人很好奇借题发挥。她能感觉得到这人对自己的注视。
听了这无礼的话,那人却不恼,面色安宁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找你丢掉的东西。”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那人伸出手。
那人转身推开车厢,车厢便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小斜坡。动静很大,西凌微害怕地回头,而曾朝她伸手的那些人纷纷挤在这节车厢里再次朝她伸出了张狂的双手。他们大声命令着,说还没到目的地,你们绝不能中途离开。
西凌微恐惧的源头,不是警告,而是他们的声音。
那人抱着她,转身唱了一首歌,一首西凌微听了都沉迷的歌。
将要暴动的人群忽地安静,趁着这个档口,那人便将桌上的凤冠扔了下去,西凌微正准备说这么美的东西不要丢掉,但下一秒一只火红的凤凰猛地从地下蹿出,翱翔着比太阳都鲜艳的颜色,将天空染得通红。
西凌微呆望着,直到那人将自己一起拉上凤凰的背,越飞越高,离大地越来愈远,她才回过神去俯视那辆列车。列车变成了露天车厢,人头挤得感觉窒息,而西凌微就静静坐在凤凰背部边缘,准确无误地看到了二少爷那张压低眉目的脸。
就这样默默望着她远去,在所有人的躁动中。
她的心突然很难过。
这时那人突然说:“我们要离开了。”
西凌微回头看见秋子明正握着缰绳,凤凰则在他的操控下朝远处的地平线飞去。西凌微延展视线,望着前方,被一个空中忽上忽下的小黑点吸引,她道:“那是什么。”
秋子明没回答,只向下俯冲,朝黑点奔去:“看看。”
两人离黑点越来越近,西凌微在凤凰翅膀掀起的风中睁开眼,看到了那个一蹦一蹦抻着手老妇人。老妇人换上了僵尸衣服,而肩上坐着那张长出身体的脸,正高兴地勒着老妇人的脖子。
脸快活地朝西凌微招手:“姐姐,是我救了你哦。”
西凌微懵懵地望着他没听懂,但没人会替他解释。那颜明礼已经骑着老妇人的脖子猛地一跳,遁入了凤凰到不了的地底。
也就在这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西凌微透过蜿蜒雷电,看到天空有了裂缝。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望着那逐渐变得刺眼的雷电扩张,耳畔听到布兹一声,天空竟然就这样生生开裂。
那就像天圆地方的水晶球瞬间爬满尖锐纹路,在闪电下裂成碎片炸着,世界在疯狂的瓢盆大雨中爆鸣。
秋子明不见了,或是被风掀翻,或是想回去救人。西凌微已经忘记了他,只看得到阴湿浓重的阴云一块一块向她扑来。
冷厉的雨水坚硬得像冰,插进她身体,打得她东倒西歪。她好几次差点就掉落数万丈高的地。可处在这令人崩溃的风暴中央她来不及哭泣,只能在狂风暴雨中咬死力气揪住那缰绳,和同样湿淋淋的凤凰一起顶着劈头盖脸的雨朝天顶缝隙逃奔而去。
被风卷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已经喘不上气,拼尽全力却怎么也飞不出这雨天。
乌云越来越厚,浓在一起要将她死死盘住吞绞入腹。
她害怕凤凰在风雨中丧命,也害怕自己丧命,但来不及了,她望着头顶越来越狭窄的光亮,望着那唯一的出路,知道再不逃出就真的逃不出。
偏偏一阵狂风夹着黏稠的云团撞了她肩膀,她没稳住,直挺挺朝一旁万丈深渊坠去。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求生欲让她在惊恐中迅速伸手揪住凤凰那一根小小的湿哒哒的羽毛,身体高悬在了半空。
凤凰凄厉地哀鸣一声。
西凌微忙松手,在绝望到来之前,不知什么东西顶上了她的背,在不可思议的力道中,她和凤凰被托举着冲破了层层乌云,猛地破开了最后的雾瘴。
在眼睛都睁不开的黑暗中,她终于来到了澄澈明亮的晴天。
猛提的一口气骤然松下,她躺在青青的绿草地上,阳光明媚,又像是回到了榕树底下的悠闲时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直到浑身被烤得懒洋洋,才眯眼轻吟,翻了下松软的筋骨。
她身旁有一只火红色的小鸡,正四仰八叉躺着,亲昵地让一条金色的鳞甲蚯蚓睡在它圆滚滚的小肚皮上。
西凌微扑哧笑出了声,手肘撑起上半身,指腹在小鸡仔肚皮上按着揉了揉。
温暖的毛绒带着热气,西凌微轻滑着绒毛下的皮肉,摸着小鸡仔柔嫩的骨骼。
这时,阳光照亮的草地突然被投下了一道影子,遮住了懒洋洋眯眼的小鸡仔。
西凌微笑着回头,瞧见了一个穿着衬衣长裤的男生,五官俊朗,带着温和的笑,礼貌道:“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西凌微坐起,身影窈窕,配色明丽的长裙晃着光影。
她抬头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生笑笑,但不生涩也不腼腆,反倒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他蹲身,双手捧起了小鸡仔,连着蚯蚓团了起来:“这是我老师的宠物,它该吃饭了。”
这是一张陌生但熟悉的面孔。
西凌微听了他的话,自顾自躺回草地,懒洋洋伸手折了一根草咬嘴里,口齿间尝到清甜。
男生捧着小宠物也不走,只问:“你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吗?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西凌微望着他,思索良久才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男生诚挚地对她一笑,“那你愿意来我们村庄逛逛吗?”
西凌微身体先于思想行动,远在她答应之前就站了起来。
两人就朝着一个在阳光下隐隐发光的聚落走去,那里的房屋是雪白色的,屋顶有着不同的色彩,在太阳的照耀下朦朦胧胧连成一片。
西凌微跟着那人走进聚落,慢慢才意识到这里全是她认识的人。
经过村口西凌微看了一眼坐在大井旁谈天的三人,那摸着一只小羊说要出村去带它吃草的白发妇人是她奶奶,奶奶春光满面,温和的皱纹线条波动着告诉西凌微她很开心。而奶奶对面的一个老妇人正坐在井口,虽然那张长脸在阳光下也显得和善,但西凌微认得出这是偷走颜明礼的脸贩子。
她挪开了视线,在背对着她的那人转身时,看到了那双总是热情和期待的眼。
莉二姐惊喜朝她走来:“凌微?”她说完,朝身后的两人高声笑道,“喂,你们快瞧,是谁来啦!”
西凌微突然使坏,转身就跑,只听见身后莉二姐高声道:“喂!秀湘啊,瞧瞧这丫头,多机灵多活泼。”
秀湘声音温和:“那孩子长得好,多跑跑跳跳,咱们看着也舒心。”
西凌微耸肩一笑,慢慢放缓了脚步,停在一个装饰清雅的小卖部前。
她觉得口渴了,便掀开青粉双色塑料珠帘走进去。风铃在头顶摇晃,室内的光变得和缓了些,一股清凉的穿堂风从正对着门帘的室内扫出,洒在她脸上。
小卖部的透明玻璃柜里摆满了小零食和烟盒,只一少妇模样的女子在这柜上整理着厚厚的白色账本,不时啪啪按着手旁那老气沉沉的女音计算机。她的发丝松松散散团在脑后,在听到动静后,莞尔一笑抬起脸,视线紧跟而起,落在西凌微脸上。
两人先怔怔对视,神情分不清高下,不知谁的更空白。西凌微便只好一动不动盯着少妇看,直到少妇丢下账本转身朝里屋走去。
西凌微安静地转身,打开过人高的冰柜,取出了一瓶她最讨厌喝的绿色雪碧,但不知该怎么付款。
这时里屋又传来脚步声,少妇跟着一高大男人走了出来,从室内昏暗阴影到光线充足的门边两人都依偎着,郎情妾意,好不般配。
男人牙尖咬着烟,攀着门框抬起眉,凌厉的下颌线往上连着深深的鬓角,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目的明确地落到西凌微身上。
少妇撞撞他的胳膊:“这下总该不会错了吧?”
男人半眯着眼,将烟从唇边取下,吹出一口松散白烟,半晌才笑道:“是,错不了。”
西凌微有点紧张地捏着汽水:“可以送给我喝吗?”
少妇声音很轻:“微微,你记不得爸爸妈妈了吗?”
西凌微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缓慢眨一下眼:“记得呀,你为我唱过摇篮曲。”她说完,又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看着高大的男人道,“我也记得你呀,你喜欢在下班后给我们买草莓。”
少妇不说话,隐隐激动地挽住了男人胳膊:“她还记得,还记得……”
男人笑着扫了一眼少妇,眼里尽是宠溺:“德行。”
西凌微不知自己为何哭了,但还是笑着继续把话说完:“那时住在海南,我们常一起去海边,爸爸喜欢把我托着,让我漂在海上,妈妈会骂爸爸,这个时候我就会和爸爸一起笑着拉妈妈下海,你们说小孩子记不得事,长大就忘了,所以给我拍了很多很多张照片。”
男人和少妇相视一笑后,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起身在收银台后的橱柜上伸展胳膊取下一个小铁盒。
男人单手拿着,递给了她,笑笑:“这是你的,我想我和她现在谁都没资格拿在手上。”
西凌微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但她是抿唇笑着的,接过来,放在玻璃橱窗上揭开:“我们再一起看看吧。”
“好。”
男人低头,一手撑着橱窗,而少妇则几步来到这边,将账本放回抽屉腾出位置,双手压着橱窗。而男人那只空着的手自然而然搭在了少妇肩上。
西凌微把厚厚一叠照片取出来,放在橱窗面上齐了齐,再一张一张地摆开。
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她,咬着宝宝奶嘴的她,踩着学步车的她,穿清凉小裙子的她,被男人背在背上的她,撅小嘴去亲女人的她……全部都是她。
男人看着照片笑出了声,捡起其中一张,扣在中央:“瞧瞧,她拿相机给咱俩拍的照。”
西凌微抬头去看,见两人穿着长裙短裤站海滩前,被自己拍得稀奇古怪,动作奇葩,她嚷道:“我记得,当时你要亲妈妈,妈妈嫌你抽烟嘴臭。”
男人听了惊讶地抬眉,一只大手就抬起了少妇的下巴,质问:“我嘴臭?”少妇则笑着向后躲他:“还不臭么,女儿小时候都不要你亲她。”“唬谁呢,我每天下班她可是第一个溜出来。”
西凌微流的泪两人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但不敢说看到。
她笑容浅浅,小心翼翼将照片整理好,放进盒子里:“你们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吗?”她抬头望着二人。
男人盯着盒子,有点没正形,但令人莫名安心:“行啊,宝贝女儿下了命令,我这做爹的哪儿敢不答应。”
西凌微指尖一疼,低头见是被铁盒夹了手指。她轻捻了一下,再将铁盒盖好,伸手往前推:“但这东西我不能带走。”
她像个懂事的女儿对父母道:“有人跟我说,记得太多是痛苦。”
少妇眼眶蓦地通红,声音颤抖,那蜷缩的身体,像枝头瑟缩的树叶。
她失声说:“对不起。”
西凌微却摇头,笑着,不理解为什么要同自己讲对不起:“我要去看看其他人了,爸爸妈妈,你们请一直要幸福下去。”说完她就朝依偎着的两人挥了挥手,跳出了门槛,再次来到太阳底下。
身后风铃细碎,歌声轻扬。
西凌微一出门就瞧见了正张望着找什么的男生,好奇:“你怎么啦?”
男生见到她忙呼出一口气:“我怕你在村子里走丢了,特地来找你。”
西凌微步伐轻捷来到他身边:“那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生道:“是我老师,他要谢谢你帮他找到了金金。”
“金金?是那条蚯蚓吗?”
“是,你要去吗?金金在宠物医院。”
西凌微好奇,蚯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了病,便跟着男生转转绕绕就到了宠物医院。医院前排了很长的队,整个镇的人都来了,像某种集会。
西凌微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到耳边炸下惊响。
“嗷哟,我的小狗啊!”
她抬头就看到了养爷爷,正捧着一只黑白相间又奄奄一息的小狗,对着秀湘奶奶哀嚎:“我的小狗哟——”
秀湘则叹了口气:“老大个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秀湘啊,我想你想得紧,你说这小狗走了,以后你去放羊我可不度日如年哟——”
真像个老孩子。
西凌微忍住笑,转而又看到敬越情站在队伍的末端,和何林梦一起抱着一头大象,他们的大象是金光闪闪的,格外性感,穿着卡通紫色比基尼。
感到那大象要朝自己抛媚眼,西凌微不敢多看,忙错开视线,终于瞧见了那细细的小蚯蚓。
小蚯蚓正可怜兮兮被应寻用手指捻着,抬给秋子明看:“学长你瞧,多难看的颜色。”
秋子明看着他:“滚。”
“那我让它滚啦?”应寻说着就转身将蚯蚓往正垂涎三尺张着大嘴的鸭子嘴里喂。
这时西凌微身边的男生说:“老师,金金的恩人来了。”
西凌微发现他们是低头看着她的,隔了很远的距离。
而太阳萦绕着七彩光晕晃着她的眼。
应寻挠了挠后颈:“白猫?村子里居然真的有猫?”
那男生见了,大吃一惊,将西凌微抱了起来:“不好,她变成猫了。”
话未完他就忙朝宠物医院跑去,插了队,将西凌微高高托举着:“医生,她是一个人,变成了猫!”
西凌微配合地仰着头,“喵”了一声。
肖钦听了却并不惊慌,只给钢笔盖上帽,温声一笑:“那正好,应忌玄好久前就说丢了一只黑猫,闷闷不乐坐家里,也不愿和我们说话,现在我给她涂上颜料,再寄到应忌玄家里,说不定他就可以开心起来。”
“可是……她是一个人,她不是应忌玄的黑猫……”
“大家都说是你偷偷把他家黑猫抱出来玩,结果还弄丢了。”肖钦慢慢起身,接过西凌微,朝背后的帘子走去,“你就不怕应忌玄听到了来找你的麻烦?”
肖钦进到帘子后便轻车熟路取出颜料,一点一点将西凌微身上的白毛涂黑,再放到太阳底下烤着,最后给她脖子绑上一条深蓝色的丝带,扎成美丽蝴蝶结,满意地抬起了小猫的下巴,对她微笑。
做完这些,他就将小猫放在礼盒里,出门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红顶白房子面前。他将礼盒放置在地上,按了门铃后便离开。
西凌微全程很安静,她被涂了颜料后觉得胸口很闷,静静地躺在礼盒里,等着看应忌玄是谁。但脑袋越来越沉,她想这个应忌玄怎么还不出来,在终于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脑袋却一歪,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被放在一张铺了蕾丝桌布的小桌上,她睁眼就看到了一张安静注视着她的脸。
一张孩子的脸,表情严肃,目光不屑,话声很冷:“你醒了?”
西凌微翻了一个身。
“跑哪里去玩了,我等了你很久。”应忌玄早就帮她解开了丝带,此时提起来,一脸冷傲,“以后不许别人碰你脖子,不许让他们摸你,更不许绑什么恶心的蝴蝶结。”
西凌微去抓那根丝带。
应忌玄把手往后一收,开窗将丝带揉团掷了出去,回头目光警告地望着她,给窗户上了锁:“ 不许。”
西凌微有点无语,但她是一个成熟的人,不去跟面前这个对他的猫有疯狂占有欲的小孩儿计较。
她抖了抖身体,撑了个懒腰,将尾巴高高翘起。
“有人在的时候不许翘尾巴。”应忌玄突然一把握住她的尾巴顺滑地往下压。
西凌微当即就炸了毛,浑身过电,像被摸了屁股。
“应忌玄,对你的猫温柔一点,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先前一直没有出声,应忌玄也没有和她交流,因此西凌微这时才注意到。她抬头去看,竟惊讶发现这人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她轻巧地跳了下去,走了几步,最后停在某处观望。
应忌玄见她把尾巴直直伸着,尾巴尖儿下弯,好奇地瞧着那人,当即就黑了脸,起身一把抱起自己的猫,朝楼上走去:“现在猫等到了,你可以走了。”
西凌微看着身后的女孩,心里的疑惑却怎么也化不开。但好在应忌玄这小孩儿有睡午觉的习惯,将她团在怀里,一张眉头紧皱的脸就埋在西凌微柔软的腹部,呼着热气就睡着了,暖得西凌微眯起了眼。
她很快就抽出了身体,朝楼下跑去。
刚才的小女孩儿还没有走,见西凌微下来,忙将她抱起,亲昵道:“你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西凌微将尾巴竖起抖动,甜滋滋地喵了一声。
女孩紧紧抱着她,迅速离开了应忌玄的房子朝外跑去,低声快活道:“又找到机会了。”
机会?西凌微好奇是什么机会。
但当她面无表情被秦驰川抱在怀里又是捏脖子又是绕尾巴,为自己的好奇付出惨重代价时,她才明白机会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很普通的词。
“你想要小猫吗?秦驰川?”牧凌雪问。
秦驰川点点头,但不说话。牧凌雪蹲在他旁边,笑着说:“那你得告诉你的爸爸妈妈,说你想要小猫,如果你不想说话的话就叫上我一起,我陪你去猫市,我们还可以借机在那边好好玩一番。”
“可是猫市离这里很远,你妈妈不是不喜欢你出去玩吗。”
“没关系的。”牧凌雪牵起秦驰川的手,微微一笑,“我愿意陪着你,我妈妈知道是你,也会很放心。”
西凌微敏锐地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不急着跑,只是静静盘坐在秦驰川的大腿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秦驰川闷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牧凌雪看着秦驰川低头手指在小猫身上绕圈的模样,一改往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瞬间被抽走了生气。西凌微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冷漠和讥讽。
不过在秦驰川抬头的时候,牧凌雪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柔亮的短发在耳下轻轻晃动,温和可亲得毫无破绽:“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很好很喜欢的朋友。”
她笑得无懈可击。
而秦驰川在这样的光芒万丈里,慢慢收紧了身体,仰脸对这个纯洁美好的女孩回以一笑:“谢谢,我也喜欢你。”
牧凌雪很高兴,继续道:“为什么喜欢我呢?”
秦驰川停顿一下,手捏了捏西凌微毛绒温热的后颈,似乎今天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很喜欢,因为你和我玩,你会教我怎么能……能找到喜欢的事物,你会陪着我去很多地方玩……你不会嫌弃我的脾气不好,你不会对我生气。”秦驰川像是抓到了关键,抬头,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会对我生气,牧凌雪,我喜欢你的阳光和温柔。”
牧凌雪开心地蹲在秦驰川身前,望着他,眼底灿烂得像是种着一万亩花田:“那我们永远做彼此最亲密的人。”
秦驰川低头红了脸。
西凌微再转头去看牧凌雪,但牧凌雪身后那人压低眉头的愤怒狠狠灼伤了她的眼。她浑身颤抖,心虚地朝秦驰川怀里缩了缩。
阴森的应忌玄冷着脸将西凌微拽了起来,瞪着秦驰川:“我不是早说过了我的猫不许碰吗?”
秦驰川起身,皱眉:“我摸了你会死?”
“不好意思嘛,应忌玄,是我,我看小猫想出来玩,就带她出来玩了一下。”
牧凌雪笑得很诚恳,应忌玄再愤怒,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没忍住狠狠剜了秦驰川一眼,将小猫紧搂在怀里,不理牧凌雪的陪笑,转身就离去。
西凌微很敏锐,她听到牧凌雪说:“你看,应忌玄才是好脾气,所以我才敢把他的猫偷带了出来,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都没见过他。”
“因为他……嗯,一直在家里等他的黑猫啊,你说这脾气好吧。”
狸猫换太子的西凌微默默将尾巴绕上了应忌玄的手腕,希望他回家后也能脾气好。
不过预料中的警告和惩戒没有到,应忌玄只沉默地推开了家门,将她放在了蕾丝桌布小桌上,不顾西凌微讨好的喵喵声,上了二楼。
西凌微假意喵了几下,见他没意思找自己麻烦,便慢慢晃动尾巴,懒洋洋打量起了这个家。
干净空旷得一看就只有他一个小孩儿居住。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就见应忌玄袖子撸得很高,上面还滴着水珠,晶莹剔透,仅是看着就让她后背发凉。
如果惩罚是洗澡,那她的选择是立刻出逃。
不是她矫情,这浑身毛发水里泡着,跟穿了湿衣服再被应忌玄一只手变了方儿抚摸有什么区别。她的心口微微发热,猛然记起应忌玄是谁。
这个认知一复活,西凌微立马激动,她将尾巴高高翘起,温顺地摇了摇:“喵。”
应忌玄皱眉,耳垂慢慢地红了:“撒娇也没用。”
西凌微轻轻一跃,跳在了他的怀里,蹭来蹭去,还用舌头去舔他手上的水珠。
应忌玄僵着身体,冷着一张脸将她带到小水缸里,用温水润湿毛发。西凌微被他动作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按着,爽得学狗摇了摇尾巴,仰头伸直她的脊梁骨,希望能挠得再舒服些。
应忌玄很懂她意思,把西凌微伺候得直哼哼。
西凌微惬意地泡在水里,毛发浮起,顺滑流畅的温水直裹着皮肤,几百年不露的细嫩皮肉被应忌玄的指腹用力摩挲着,只露出圆滚滚的头,心想这不比什么禁忌之恋禁忌。
她得瑟地破开水面,抖动尾巴。
直到应忌玄生硬地停下动作。
西凌微不满地叫着,想催促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你掉色了。”
掉色是什么。西凌微耳边炸下一道惊雷,睁开眼睛不喵了,小天线一般窜出的尾巴也软哒哒没入水面,默默蜷回大腿不敢张扬。
她看着不知何时变黑的水,面临着一种危机。
哗啦——
“他们给你涂了颜料。”应忌玄将她拔起来,放在一旁的白色毛绒毯上,静静望着她,“难受吗?”
一如既往无甚情绪,但预知之外的质询让西凌微猫心大化,说不定骨肉都是甜的。
她高高翘起尾巴,朝应忌玄身上一跳,踩着他的大腿撒泼打滚。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说话,她要说话。应忌玄可让这只小猫要思春,而如她所愿,在混乱中,应忌玄提起她的后颈,与她平视:“你刚才说什么。”
不慎说了人话的西凌微喵一声,假装自己是一只可爱纯洁的小猫。
“我知道是你了,微微。”在应忌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房屋突然摇摇欲坠,西凌微感到自己身体变得轻盈,像是一只热气球往上腾飞。
在幸福中突遭变故,她急忙用爪子紧紧钩住应忌玄,心下的紧张不亚于刚才担忧会被他抛弃。
而实际上她再怎么想努力,这近在咫尺的人也无法能让她攀住。
应忌玄的衣服是光滑的冰面,被套上的盔甲。
像是被敲碎了脊梁骨,西凌微想起,一种名为无论如何结局都相同的宿命。
为了印证她的猜想,“哐啷!”一声窗户被大风猛然掀开,西凌微的身体被扑进的冷风高高吸走。她猫一般的躯体再次悬空。
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孩子一样的应忌玄束手无策,只仰头颤声说不要走。
全世界的安宁里,只有他的心在躁动。
“每当有一个人死亡,灵魂消散的时候就会带走一只猫,请各位关好门窗,不要与自己的爱侣永别。”
这是狂风骤雨的窗外传来的机械音,全村都变成了养猫人,哐哐当当紧锁门窗,惶恐地按照指示自救。可西凌微在这声音中只听得到绝望。
填满她灵魂的绝望。
她被选中了,在与应忌玄相认的那一刻。
什么都来得急切,离开也急切,幸福急切,锥心刺骨也急切。
当暴风雨沉寂的时候,全村人迅速忘掉了惶恐,没有任何一个人养猫,他们劫后余生的狂欢瞧着都像是做戏。
只有应忌玄,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用颤动的双眼,望着窗外的晴天。
那是一个不属于孩子的晴天。
应忌玄知道,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一个没有他认识的人的世界。大家都没有生命,每天说着同样的话,带着有限的记忆。
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凭空编造他丢了一只黑猫,尽管他并没有黑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可能因为这里面全是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任何人了解他。后来他的目的达成了,大家都知道他丢了一只黑猫,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
每个人都有着对黑猫丢失的不同看法,并对此坚信不疑。
就那时,应忌玄察觉他们无法将零碎的信息进行整合,也无法清晰地将自己的逻辑贯通。就连他也不行,比如,他不理解自己刚才为何在望向有着晴朗天空的窗外时,冒出一个丢失黑猫的想法。
砰砰砰,有人弄响了他的门。
他看到一个有着大大眼睛、自称是陈可欣的女生说有什么需要帮助,她是村警察。应忌玄抬头看向身后二楼正不停晃悠的窗户,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心脏,凭空编造说他丢了一只黑猫。
在陈可欣走后,盛心蕊和她的丈夫牵着一个女孩儿,笑着说:“你是牧凌雪的好朋友,我们有事要外出,可以让她暂时呆在你这儿吗?”
他们告诉应忌玄,牧凌雪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知道他应该答应收留。
“听说他丢了一只黑猫,妈妈,我要等到他的黑猫回来再走。”牧凌雪这样说着,让盛心蕊一头雾水,不过盛心蕊最终还是同意。
牧凌雪便走进了他的房屋,开始当她自己家一样活动。
应忌玄发现她总有着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只是他并不想去探究,只坐在窗下铺了蕾丝桌布的桌旁,静静地托脸望着门口。
他不在乎牧凌雪的与众不同,因为他预感,他很快就能变得比牧凌雪还与众不同。
但代价是漫长的等待。
像等待太阳慢慢升起那样等待。
而西凌微则静静地在三叉戟榕树下睁开眼,躺在摇椅上,像经了一场大梦。
身后是替她扇风的老爷爷。她没有发现自己闭眼前喂自己吃西瓜的那只手不见了,只起身望着榕树叶缝隙间的星星点点,觉得恍惚间又忘记了什么。
她浑身空荡荡的。
老爷爷突然掐着她的肩膀,行为比梦还毫无逻辑,摇着她说还他秀湘。
西凌微歪着头说,我不知道秀湘在哪里,但我可以带你去找,只要你贴身帮我写一本关于我的游记。我不想什么都记不得。
老人听到这话,双手撑开,脸上带着圆满微笑朝太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