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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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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凌微浑身冒过一阵冷汗后体温都下降了好几度,她一夜没睡,感到自己骨节都冒出冰凉的寒意,轻轻缓缓麻着她的身体。
她脚步莽撞着走出医院大厅时有人将她拦了下来,她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故作镇定地问:“干什么。”
那是一个体型略壮的妇女,皮肤黎黄粗粝,眉目漆黑高耸,穿着有花绿图案的黑衣服,胸前还挂着梨花木串珠。她这打扮在蓉城地铁并不罕见,西凌微稍稍放松了些警惕,但仍旧保持着距离。
妇女朝她伸出手机,面容困惑,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西凌微其实并不想,但看着她的目光,抿唇将眼滑上了屏幕。
页面是网上医务系统。
妇人道:“小姑娘,你可以帮我看一下这个怎么点进去吗,我今早坐高铁在网上挂了号,但现在怎么都翻不出来了。”
西凌微俯身,迅速扫过主页的入口图标,用手指几下划动就点了进去。
妇人质朴的笑容亮了出来,她抬头看向了西凌微,热情道:“谢谢,谢谢。”
西凌微实在是笑不出,她的胃隐隐痛着,让她表情难受。她不知道为何只要情绪波动自己的胃就会疼,在那样痛感刺激下她甚至能忽略喉间的窒息感。
妇人见她面色苍白,一手还捂着小腹,嘴角下弯的笑转为担忧,一手握住了她小臂:“小姑娘你没事吧?”
西凌微推开,摇摇头:“没事,我出去吃点早餐就好了。”
这话不假,她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吃饭,仅有的一次呕吐还把她胃里黄水都吐了出来,现在肚子里什么都没剩。此刻看着医院外明亮到苍白的太阳,她没有心思同谁讲话,只想出去吃点什么压胃。
妇人听了,忙提起一个白色袋子,殷勤朝她面前一送。
西凌微心下惊恐,但没来得及反应,那白色塑料袋口子就已经正对着她,刹那间,一股独属于小笼包的浓郁油味闷出,在她鼻腔里久久萦绕。
西凌微没忍住转身又是一阵干呕。
妇人面上闪过难堪:“小姑娘,你没事吧?”
西凌微强咽下一口口水止住呕意,眼尾带着泪花,一边摆手一边朝门外走去:“没事,谢谢你好意,我要走了。”
妇人在她背后叹了口气:“小姑娘,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啊,我女儿也是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好好吃饭,得了胃癌……”
西凌微只敷衍着点头。
医院旁有很多饭店,她面色苍白地坐在一家早餐店里,点了一碗白粥。
白粥寡淡无味,口里因昨晚的呕吐还泛着苦,西凌微静静看了很久,才虚弱地端起粥,小口咽了下去。与其说是粥,不如将这叫做稀饭,没有米饭香,饭粒也不软烂,赶应忌玄差了十万八千里,喝进嘴里只有一股奇怪的发白塑料感。
但暖胃是真。
这个点已经没有多少人来吃早餐,西凌微一边发呆一边抿着粥,直到店老板那坐在收银台的儿子突然像一道闪电似的叫嚷着:“我没有玩手机!”
西凌微抬头,只见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老板挥起了一个臃肿的木条,被胶带缠绕得发白,正在手心里握着。
而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儿正站在收银台前,瞪着眼迎上他父亲的视线,脸颊还没褪掉的肉圆滚滚的,已经在争辩下变成了黑红。
而老板一把扯过男孩儿,挥起木条,说话声很大:“你说你没玩,我手机放在这儿它自己长脚跑了?”
“我就是没玩,我在写作业!”男孩儿坚定的声音又因畏惧挨打而在空气中颤抖。
“还狡辩是吧?”老板因他这句话变得更愤怒,他不顾反抗将男孩儿压在收银台上,一手拽掉他裤子,那高高扬起的木板叭地一声划破空气打在了厚实的屁股上。
听着都疼。但那一声过后迅速迎来了更为尖锐的第二下、第三下,频率还同着男人高昂讲话的声音:“我手机一打开就停在游戏上,就你站在这!不是你!是谁!是谁!”
男孩儿那双小指外侧被墨水染黑的手紧扒着桌玻璃边缘,尽管疼得龇牙咧嘴,仍不肯松口。他和他父亲同样愤怒,但在他的愤怒里,西凌微真切地感到了委屈,那熟悉的,被压制的,有苦不能说的委屈。
她感到男孩火红冒汗的脸正带着太阳的蒸汽,仅是远远看着,就烤着了她的视线,让她迷眩发晕。
她这个角度看不到男孩儿的惨状,但听声音就知屈辱。
西凌微不忍再看,就在要收回视线的时候,措不及防对上了男孩儿的眼。
那原本压着的视线顿时一亮,他像是找到救星,连忙高声道:“爸爸,爸爸,我补课回来后这个姐姐就在了,她一直面对着我,有没有玩她知道!”
西凌微脊背瞬间绷紧,她不知道。
男孩儿病急乱投医,只笃定西凌微有着目击他的能力,喊着:“爸爸,她一直坐在这儿的,她知道我有没有撒谎!她真的知道!”
在维护自尊的目光下,在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欢呼中,西凌微为那个“不知道”感到深深内疚。
她希望帮助男孩儿,可又支吾着生怕老板真来问自己,她现在的状态压根没勇气和暴怒的人交流,到时回答不出小孩儿受的罪责就会在心理层面上顺理成章变成她给的了。
这真是很麻烦的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收银台前的两人,想让老板停下,又不想让自己成为关键人物。
而老板最终还是拧眉看向她,没问,但手上木板子停了下来,轻轻抵着男孩儿屁股。
男孩儿激动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希望:“姐姐,你快跟我爸说,我真的没玩游戏,我真的是在写作业,手机我一回来就摆在了那个位置,我看时间的时候拿都没拿起来!”
这下她硬着头皮不得不回答。
按理应该说自己没看到,但面对着男孩儿这么热切的视线,她实在纠结。她不知道男孩儿是在撒谎还是老板误会了,这其实是很小的很微不足道的矛盾,明明多点坦诚和信任就能解决,却要这样大张旗鼓,况且,就算玩了手机又如何,为什么动不动就要上升到惩罚手段。
最后她看着男孩儿亮着星星的双眼,下定决心帮他一把:“叔叔,他确实没有玩游戏,我看到的。”
老板气哄哄地冷哼一声,西凌微起身想去结账。
耳畔“啪——”一声响,西凌微抬头,竟见那木板子再次打了下去,比前几次更为用力,让人无法不担心那木板会被生生折断。
男孩儿措不及防挨这一下,毫无防备仰头扯着嗓子就吼了出来。
“还学会让别人帮你骗人了是吧,你翅膀长圆了是吧?啊?是不是!是不是!说话!”老板每说一句话,那木板子就如雨点般落下。
西凌微呆呆看着。
原来她的答案根本就不重要,只要老板认定了事实,无论她说什么,男孩儿都得继续挨罚。
男孩儿好像被击垮了,坚决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张圆的红唇里不断冒着绝望:“爸爸,我真的没有玩——”
西凌微双眼冒出泪水,她没去结账,转身就朝外走。
她到了太阳底下被那白得耀目的太阳照得发晕,身形晃了晃,她再稳住时,看到一个出穿着围裙的女人急忙跑来,对着身后哭声,老远就揪心喊了出来:“孩儿他爸,那游戏是我打的!你做什么乱打孩子?”
西凌微耳边默默听着,前倾着单薄的身体,手插裤兜朝远处走去。
她走得很快,在经过一家水果店时停了下来。那饱满硕大的草莓在她眼里格外诱人,她吞下止不住流的口水,久违感到了食欲。
这时她又措不及防想起了昨晚,藏在裤兜里的双手颤抖着,只能攥拳——
昨晚盛心蕊回去后,西凌微被安排坐在秦驰川床边守着。那段时间过得很快,她混乱地盯着病床上被绷带缠得雪白的人影,身冷得如坠冰窟。
她将空调制暖调到了三十一度,在大夏天,看到病床上那人腾腾冒着热气,心感到猛烈的快慰。
她只待了一会儿,就放心不下应忌玄,打车回了派出所。
她下车就匆匆走进大门,她迫不及待想见到应忌玄,无论两人最后结局如何,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怀着这样的决心,她不再有任何顾虑,甚至忘记了刚才的痛苦。
去见他的路上,西凌微在这些天来的虚妄里感到了最真实的幸福,她不去思考应忌玄在不在派出所,很有可能他已经被应忍接走,但西凌微还是要去。
不管在不在她都要去。
但真正隔着玻璃窗,在走廊看到应忌玄的那一刻,西凌微又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期待他在,还是不在。对爱人的不舍猛烈撞击着她岌岌可危的心脏,那不舍带着她被压抑的所有,冲破了她在医院时被迫建立的屈服的一切。
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丝毫存在,生死爱恨什么都忘了,双眼仅看得到应忌玄,那安静望着地板的应忌玄。
他仍旧美得像一捧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在冬天但不冷,很迷茫但他在给自己带路。
他就像一颗小青松,挺拔端正,迎着阳光伸张他的枝叶,被她软绵绵的藤蔓搭上。
西凌微立在这里,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很早前就见过应忌玄。她的眼睛渐渐明亮,像盈着璀璨银河,记忆变得清晰。
那是在一辆列车上,西凌微已经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和那个奇怪的二奶奶踏上了回林镇的路。
她上了列车,在来往旅客的拥挤下终于被二奶奶带到了她们的位置。西凌微看着自己手上的票,见座位是在一年轻妇人身边,刚想坐上去,但抬头就看见了一双深深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心咚咚有力跳了两下,就再没听到有关它的任何声响。
她觉得那破心脏多半是病死了,至于怎么病的,谁敢信一向高高端着的心竟然是看见一个帅哥病的。她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带着被折服的不快,坐在了本该是二奶奶的位置上。
后来帅哥给自己看了他的童话书,她想知道是什么这么让他着迷,但仔细看完评价是不过如此。她就想自己编个故事讲给他听,但不会,便懊恼地翻着书页。
他听到动静看向了这边,目光安静中带着疑问,这让她更觉心烦了,趁他给他爷爷奶奶帮忙的间隙到了另一边看书。
她在那边看到了一个脏小孩儿,那小孩儿很烦人,味道还冲,但她还是和他玩了会儿。那小男孩儿见她胳膊压着童话书,套近乎说他最爱结局悲伤的童话,因为有科学家的实验证明,悲伤往往会比幸福更深刻,但这本书上的全是简单的快乐故事,浅显又没意思。
她盯着那人半晌,骂他装什么呢。小孩儿哭了。她又说,这下悲剧吗?深刻吗?
不过这些都是有代价的,她为了哄那个男孩,答应帮他吃掉那些恶心腻人的泡泡糖,也就在那刻,她心里有个迷糊的计划,知道了该怎么讲故事给他听。
她当时很不懂事,想讲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让小帅哥当主角。她就骗帅哥说自己被人贩拐了,结果帅哥让她跟他走。她害怕了,说自己要逃,不跟他走。
但后来她真想和他离开。
不巧她生病了,再醒来就已经被小帅哥护在身边,而自己的二奶奶涉嫌拐卖幼童被村警察关在了派出所里。
她跟在小帅哥身边,在通路前一天晚上依偎着说了很多心里话,两人亲密无间地躺在草席上,她满怀期待地和他说了很多未来,听着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这才知道,原来遇到他心脏只会病危,并不会直接死掉。
她强撑着,在他睡着后轻轻吻上了他柔软的唇,起身在黑暗里撕掉了他写的最近的三张日记。
她想大概这几天他就记了这么多,撕掉后他说不定醒来就能忘了。
就这样她掩耳盗铃逃避了负罪感,大清早就找到了派出所的二奶奶,和她一起回了家。
至于她当时到底愿不愿意走,好像和现在的情况一样,根本由不到她说话。
不过在想起这些后,西凌微被她对应忌玄的爱和迷恋高高推举,心只有一个猛烈的念头——和他私奔。
她骗过他一次,但这次就一定要跟他走。
她想立刻跑过去,告诉他这个想法,她要把秦东阳的话都讲给他听,两人一起嘲笑秦东阳的狂妄自大,再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就逃,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世界这么大她就不信会没有一个地方让秦东阳找不到,大不了他们一直流浪,她就不信秦东阳能瞬间出现在他们身边,那个狂妄的试图控制他们命运的人真的可能会那么有能耐吗?她根本不信。
西凌微想着,心中恐惧荡然无存,而看着应忌玄的双眼也在这激动下越来越耀眼。
这时一个高大身影挡着了她视线,她抬头,见秦东阳正像鹰皋般沉着目光,紧盯自己。
那是一种要将她压死的视线,她的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原本激动的心被这洞悉一切的目光狠狠摔在了地,像只被人捏死的鸟,她感到心脏剧烈抽搐了一下,直直跌入深不见底的绝望里,连个响都没有。
所有令她感到痛苦的,随着这人的出现尽数回到了她脆弱的大脑,撑死了她还在猛然下坠的心脏。
她听说过,听秦驰川形容他父亲那令人不敢讲话的气场。现在她亲自见识,竟然比当初的秦驰川还觉得恐惧。
秦东阳看出了她的害怕,只沉着声音问:“所以现在医院是谁在看护川儿。”
西凌微挤出三个字:“没有人。”
“我不介意立刻就送他进监狱。”秦东阳很冷静,但身上也确实没有了在医院和她讲话时星星点点的亲近,“到时候他即便是被人保出,我送的案底也会让他今后在任何体面地方都抬不起头。”
西凌微双拳攥紧,咬牙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只有倔强而不是恐惧:“那又如何。”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给你自己留面子的说法。”秦东阳抬腕看了看手表,“给你留二十分钟,进去断干净,我在门口等你。”
西凌微瞪了一眼秦东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