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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荣光与暗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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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属骨架透过薄薄的消毒床单,将一夜积攒的寒意精准地刺入陆秉权的脊椎。他是被一阵尖锐的酸痛惊醒的。
长期蜷缩在这张为体格检查而非睡眠设计的窄床上,加上高强度手术和健身累积的肌肉疲劳,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尝试着翻身,腰部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嘶……”陆秉权僵在原地,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不敢再动。窗外的天光还未大亮,诊室里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这份身体上的痛楚,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刻意冰封的情绪闸门。
狼狈。前所未有的狼狈。
副主任的光环下,是睡在冰冷诊床上的孤家寡人。
精湛手术的背后,是这具被过度透支、濒临崩溃的身体。
还有那份被强行压抑、却在每一个疼痛袭来的瞬间如影随形的空洞感。
他闭了闭眼,强行将那个在急诊人潮中消失的身影驱离脑海。支撑着身体,忍着剧痛,一点点挪下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让他眉头紧锁。简单地洗漱后,他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唯有眼神深处压抑着隐忍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脆弱。
他拉开抽屉,习惯性地想拿出止疼药,目光却再次落在了那个深蓝色的锦缎小袋上。它静静地躺在抽屉一角,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一个无声的控诉。
指尖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触碰它。仿佛那里面封存的不仅是安神的药粉,还有他不敢面对的、混乱不堪的心绪。他用力关上抽屉,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仿佛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锁死在里面。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布洛芬药瓶,倒出两粒,就着昨晚凉透的水,仰头吞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药片的苦涩。
上午的大查房,是陆秉权作为新任副主任的“舞台”。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白大褂笔挺,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只有紧抿的嘴角和略显僵硬的腰背泄露着身体的真实状态。老赵和一众住院医、主治医紧随其后,气氛肃穆。
“陆主任,这位就是上周您主刀的王老爷子。”管床医生介绍道。病床上,王老爷子精神比术后好了许多,但面色依旧憔悴,眼窝深陷,看到陆秉权,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迸发出感激的光芒,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陆主任……谢……谢谢您……”老人声音虚弱,带着浓重的痰音。
“别动,躺着就好。”陆秉权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他仔细查看了监护仪数据、引流管情况和腹部切口愈合状况,又翻看了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微微蹙起。
“术后已经一周,肠鸣音依旧微弱,胃管引流量大,营养指标持续低下。”陆秉权转向管床医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考虑术后胃瘫明确。目前的肠外营养支持不够,需要尽快过渡到肠内营养,刺激胃肠动力恢复。”
“是,陆主任。”管床医生立刻应道,“我们尝试过少量鼻饲,但老爷子不耐受,一喂就腹胀呕吐。家属也很焦虑。”
“用鼻空肠营养管。”陆秉权果断下令,“越过胃部,直接将营养液输入空肠。减轻胃负担的同时保证营养供给。同时,加用胃肠动力药,配合针灸治疗。营养科会诊,制定个体化营养方案。”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的陆主任!我马上联系内镜室置管!”管床医生立刻记录。
王老爷子的儿子在一旁连连鞠躬:“谢谢陆主任!谢谢!您费心了!”
查房队伍继续向前。走廊墙壁上的电视屏幕正播放着早间娱乐新闻。一个熟悉的名字和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陆秉权的视野:
“**顶流巨星林耀彬昨日低调现身城西某高档别墅区,行色匆匆,神情略显疲惫……**”
画面一闪而过,是林耀彬戴着口罩帽子、快步走入一处别墅大门的侧影。尽管只是一瞥,陆秉权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身影透出的疏离和沉寂感,与记忆中那个在宿舍里小心翼翼、在急诊外绝望守望的身影瞬间重叠!
陆秉权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呼吸微微一窒。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病房的门牌号上,下颌线绷紧了几分。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落入了旁边有心人的眼中。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酸意的嗤笑从身后传来,是心内科一个资历颇深、晋升无望的副主任医师刘医生,“陆副主任真是‘日理万机’啊,连查房都不忘关心娱乐新闻?看来这副主任的位置坐得挺轻松?”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队伍的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陆秉权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向下一个病房。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老赵皱了皱眉,不满地瞪了刘医生一眼,但对方只是撇撇嘴,一脸不以为然。
办公室的门被礼貌地敲响。
“进。”陆秉权头也没抬,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王老爷子的营养支持方案。
门开了,谭明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陆主任,打扰了?关于王老爷子术后镇痛和营养支持衔接的问题,有些细节想跟您再沟通一下。”
陆秉权抬起头,看到是他,紧绷的神经地了一分:“谭医生,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谭明轩从容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动作自然流畅。他今天穿着熨帖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散发着清爽的须后水味道和一种健康的活力感。
“老爷子年纪大,手术创伤重,疼痛管理是基础,但也直接影响着胃肠功能的恢复和营养耐受度。”谭明轩翻开文件夹,里面是详细的麻醉记录和镇痛方案调整建议,“我建议在现有方案基础上,微调一下PCA的背景输注速率,同时加用一种温和的促进胃动力药物,与你们用的莫沙必利错开作用高峰,这样既能保证镇痛效果,又能最大限度减少对胃肠蠕动的抑制,有利于鼻空肠营养的耐受和吸收。”他的分析专业、细致,条理清晰。
陆秉权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谭明轩的专业素养和对病人全局的关注,确实令人欣赏。两人就具体用药剂量和监测指标讨论了一会儿,气氛专业而融洽。
沟通完正事,谭明轩合上文件夹,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落在陆秉权略显苍白的脸上和微蹙的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陆主任,看你脸色不太好,腰……是不是睡那张检查床睡出问题了?”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我认识一个非常好的物理治疗师,手法一流,专治运动损伤和姿势不良导致的腰背痛。要不要介绍给你?老这么硬扛着不行。”
陆秉权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观察得这么细致。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腰背深处适时传来一阵清晰的酸痛,让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谢谢,暂时不用。”
谭明轩也不强求,笑了笑,眼神坦荡而温暖:“行,有需要随时开口。对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随意,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昨天查房,看到林耀彬的新闻了?他好像回自己别墅了?状态看着有点低沉啊。你们以前是不是关系挺好的?看他总来给你送饭。”他问得仿佛只是朋友间随意的八卦闲聊,目光却紧锁着陆秉权的反应。
“林耀彬”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才还算和谐的气氛!
陆秉权原本因为讨论病例而略有松动的表情瞬间冻结!他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刃,直直射向谭明轩!一股被冒犯的寒意和强烈的防御本能瞬间升腾!
“谭医生,”陆秉权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的私人关系,似乎不在我们的工作讨论范围之内。”他毫不客气地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带着威严和拒人千里的冰冷。
谭明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歉意:“抱歉抱歉!是我多嘴了,陆主任别介意。纯粹是看他新闻有点感慨,没别的意思。”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动作潇洒,“那我先走了,老爷子那边镇痛方案我按刚才讨论的调整。”说完,他利落地起身,拿起文件夹,对陆秉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陆秉权一个人。刚才谭明轩带来的那点专业氛围和短暂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他胸腔里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怒火与难堪。
林耀彬!
这个名字,连同谭明轩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试探,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搅乱了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他烦躁地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刺痛的眉心。腰背的酸痛在情绪的激荡下似乎更加剧烈了。他下意识地想拉开抽屉拿药,动作因为烦躁而有些大。
“哐当!”
抽屉被猛地拉开,撞到了内侧挡板,发出不小的声响。而就在这力道之下,那个深蓝色的锦缎小袋,被震得从角落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素雅的棉布香囊从敞开的袋口滚落出来,静静地躺在地砖上。几片青翠的竹叶刺绣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淡淡的、清苦的安神药香,幽幽地弥漫开来。
陆秉权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维持着弯腰开抽屉的姿势,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小小的香囊。仿佛那不是香囊,而是一枚滚烫的烙铁,一个被他深埋却又不慎暴露的秘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只剩下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的药草气息,和他自己骤然变得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那个未能送出、也永远送不出的心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他这个冰冷而孤独的办公室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和狼狈不堪。
陆秉权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他盯着那个香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窥破的难堪,有迟来的痛悔,有汹涌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思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腰。腰背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痛得他眼前发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弯腰,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动作僵硬地将那个香囊连同锦袋一起,迅速地、近乎粗暴地捡了起来。
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香囊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猛地转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那幽幽萦绕、挥之不去的安神药香。窗外,医院的喧嚣依旧,却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再也传不进这间被冰冷、荣光和一个未送出香囊的秘密所充斥的牢笼。
许久,陆秉权才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将那个小小的香囊,重新放回锦袋里,然后,像是丢弃什么烫手的东西,又像是埋葬一个无法示人的罪证,将它用力地、深深地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
抽屉被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久久回荡。
他撑着桌沿,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城市的霓虹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驶入城西一处环境清幽的高档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现代简约风格的独栋别墅前。
车门打开,林耀彬走了下来。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寂的低气压中。夜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的疏离感清晰可辨。他拒绝了助理的陪同,独自输入密码,推开了沉重的入户门。
别墅内部空间开阔,设计极简,线条冷硬,黑白灰的主色调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空气里弥漫着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清冷的味道。这里是他名下的产业之一,一个远离喧嚣也远离那个人的地方。
“喵~”
一声细弱、带着试探和无限惊喜的猫叫声打破了寂静。一只圆滚滚的银渐层英短猫从客厅的猫爬架上轻盈地跳下,迈着小碎步飞快地奔到林耀彬脚边。它竖起蓬松的尾巴,像一根兴奋的小旗杆,不停地用脑袋和柔软的身体蹭着林耀彬的裤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蓝宝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
“球球……”林耀彬冰冷坚硬的外壳,在这只毫无保留地表达着爱意的小生命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但手指却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猫咪温暖柔软的背毛。球球立刻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发出更加响亮的呼噜声,用爪子轻轻扒拉他的手指。
指尖传来猫咪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还有那毫无保留的依赖。这份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温暖,像一束微弱却固执的光,照进了林耀彬被绝望和冰冷充斥的心底。他抱起球球,将脸深深埋进猫咪带着阳光味道的蓬松毛发里,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空旷冰冷的别墅里,只有猫咪满足的呼噜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他抱着球球,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无人欣赏的庭院夜景。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那个方向……是仁和医院。
林耀彬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光亮,怀里抱着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的生命。球球似乎感受到主人低落的情绪,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下巴。
“他不要我了,球球。”林耀彬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对怀中的小生命倾诉,又像是绝望的自语,“我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他将球球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是他在冰冷海水中抓住的唯一浮木。别墅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孤寂。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在这个只有球球知道的角落里,舔舐伤口,消化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