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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过敏、会议与缺席的“小林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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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的冰冷白光被PICU柔和的监护灯光取代。各种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呼吸机轻柔的送气声构成了生命监护的独特韵律。小彬小小的身体躺在病床上，显得格外脆弱。腹部左侧新增了一个结肠造瘘口，用专业的造瘘袋覆盖着；下腹部则多了一根导尿管，连接着引流袋。他仍在镇静药的作用下昏睡，小脸苍白，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能感受到疼痛。
陆秉权站在隔离窗外，隔着玻璃凝视着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手术的疲惫和宿醉带来的头痛并未完全消散，腰背的酸痛也如影随形，但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和那个被各种管道缠绕的生命上。
小儿外科的张主任和泌尿外科的李主任正在向小彬的父母解释术后情况和后续漫长的治疗计划。年轻父母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母亲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
“陆副主任，”张主任看到陆秉权，走了过来，脸色依旧凝重，“手术顺利，两个造瘘都做得很好，暂时解除了最紧迫的威胁。但后面的路太难了。”他压低声音，“□□成形、尿道重建、副生殖器切除……每一步都是精细活，而且这孩子还合并血尿，病因还没完全明确。我们和小儿泌尿团队会紧密合作，但家属的心理压力……”
陆秉权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小彬：“家属沟通和心理支持是关键。血尿方面，等膀胱造瘘引流稳定后，我会安排详细的尿液分析，明确来源。肾穿活检……如果必要，也要考虑。”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有你在，我们心里踏实点。”张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由衷的信任，“这孩子太可怜了。唉……”
“小彬”两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拨动了陆秉权心底那根沉寂的弦。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说：“我去看看最新的检查报告。”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陆秉权头也没抬，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小彬的影像学资料和最新化验单。尿液分析提示肾小球源性血尿可能性大，这为后续治疗又蒙上一层阴影。
谭明轩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舒适的微笑：“陆主任，没打扰吧？关于下周那个全国小儿麻醉与围术期管理高峰论坛的议程，麻醉科这边想跟你再碰一下你演讲部分的衔接细节。”他走到陆秉权桌旁，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熟稔的边界感。
“嗯，你说。”陆秉权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谭明轩。对方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肩宽腿长，清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是一种令人安心的专业感。
谭明轩翻开文件夹，里面是详细的会议日程和陆秉权演讲部分的摘要。“你的报告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主题是‘罕见小儿消化道畸形围术期营养支持与快速康复策略’，紧接在我关于‘复杂先心病小儿麻醉中血流动力学精准调控’的报告后面。”他用笔在日程上点了点，“我想在结束我的部分时，做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重点提一下营养支持对这类脆弱患儿术后快速康复的基石作用，然后自然引出你的内容。你看这样衔接是否顺畅？或者你希望我侧重提哪方面？”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周到，完全是基于专业合作的角度。陆秉权听着，微微点头：“可以。重点强调早期肠内营养的必要性和个体化方案的选择困境，这能很好引出我对特殊路径建立和耐受性提升策略的讨论。”他的回应专业而简洁。
“好，明白了。”谭明轩利落地在文件上做了标注，合上文件夹。他没有立刻起身，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目光落在陆秉权略显苍白的脸上和紧蹙的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腰背的酸痛没缓解？昨晚是不是又睡办公室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朋友般的熟稔和恰到好处的关心。
陆秉权下意识地想否认，但腰背深处传来的清晰酸痛感让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老毛病，还好。”
“硬扛着不是办法。”谭明轩的语气带着温和的不赞同，“那个物理治疗师真的很不错，我很多运动损伤都是他给调好的。就当是为了更好的状态应对小彬后续的复杂治疗，还有下周那个重要会议？”他巧妙地搬出了工作和病人，让建议显得无法反驳，眼神坦荡真诚，“会议在邻市，开车也就两小时。我订了酒店，环境不错，会议结束后我们可以多留一晚，正好带你去见见那位治疗师。保证手到病除，不耽误你第二天回来查房。怎么样？”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体贴周到。无论是出于对陆秉权身体的关心，还是为了确保他在重要学术会议上展现最佳状态，都无可挑剔。而且，他主动承担了安排行程的琐事，姿态放得很低。
陆秉权看着谭明轩那双带着暖意和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身下的冰冷诊床带来的不适感，小彬复杂病情带来的沉重压力，下周会议的重要性……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他那堵习惯竖起的冰墙出现了一丝松动。
“……好。”沉默片刻后，陆秉权终于松口，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份疏离感似乎淡了一分，“麻烦你了，谭医生。”
谭明轩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嘴角的笑意加深：“不麻烦！举手之劳。那说定了，会议安排和酒店信息我晚点发你。”他站起身，拿起文件夹，动作利落，“你忙，我先走了。保重身体，陆主任。”
谭明轩离开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陆秉权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体上的疲惫和酸痛是真实的，谭明轩的关心和安排也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空洞感。仿佛这份“好”，填补不了某个更深的缺口。
术后几天，小彬已经撤掉了镇静药，从PICU转入了小儿外科的普通病房。结肠造瘘袋和膀胱造瘘管依旧是他小小的身体上触目惊心的存在。他醒了，但显得异常沉默和敏感，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尤其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一靠近就惊恐地往妈妈怀里缩，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小彬乖，让医生叔叔看看伤口好不好？看看就不疼了……”年轻的母亲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地哄着，但收效甚微。
陆秉权带着住院医娄云川查房，站在床边。他看着孩子惊恐的眼神和抗拒的姿态，眉头紧锁。常规的止痛和安抚药物效果似乎不佳。
“家属，小彬以前……有没有对什么药物反应特别大？或者特别害怕什么？”陆秉权放柔了声音询问。
母亲努力回忆着，突然想到：“对了！陆医生！小彬从小就不能吃阿司匹林！小时候有一次发烧，吃了含阿司匹林的药，全身起大红包，又痒又肿，还喘不上气！差点……差点……”她想起当时的凶险，心有余悸。
**阿司匹林不耐受/过敏？！**
陆秉权和娄云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阿司匹林属于非甾体抗炎药，这类药物是术后常用的镇痛、抗炎、退热药！小彬很可能存在对NSAIDs的严重过敏反应！
“立刻停用所有含NSAIDs成分的药物！包括现在用的静脉和口服止痛药！”陆秉权果断下令，语速飞快，“改用其他机制的镇痛药物！密切观察有无过敏症状复发！记录过敏史，床头、病历、药单多重醒目警示！”
“是！陆主任！”娄云川立刻记录并执行。
“可是陆医生，不用那些药，孩子疼得厉害啊……”父亲焦急地说。
疼痛管理陷入困境！常规有效的NSAIDs不能用，弱阿片类药物效果有限且有副作用风险，小彬的恐惧又使得物理安抚和分散注意力等方法效果甚微。
陆秉权看着病床上因为疼痛和恐惧瑟瑟发抖的小彬，心头沉甸甸的。他沉吟片刻，一个念头闪过。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彬齐平，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
“小彬，别怕。叔叔知道你很疼。叔叔给你想个不那么疼的办法，好不好？”他试探着，慢慢伸出手，没有触碰孩子，只是摊开掌心，“叔叔认识一种很香很舒服的草药，放在小枕头旁边，闻着就能舒服一点，不那么害怕了。想不想试试？”
也许是陆秉权刻意放缓放柔的语气起了作用，也许是他没有像其他医生护士那样直接触碰自己，小彬惊恐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好奇，紧紧抓着妈妈衣角的小手稍稍松了一点。
“草药……香香的？”小彬的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地问。
“对，香香的，像森林里的小草味道。”陆秉权努力描述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锦袋里药粉的清苦气息。
“会……会打针吗？”小彬最关心这个。
“不会，绝对不打针。就是放在你枕头边上，或者挂在衣服上。”陆秉权保证道。
小彬犹豫了很久，大眼睛在陆秉权温和的脸上和摊开的手掌上来回看了好几遍，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陆秉权暗自松了口气。他起身，对娄云川说：“去中药房，按这个方子配药，打最细的粉，装两个小香囊。”他迅速在处方笺上写下：
> **合欢花6g，炒酸枣仁10g，茯神10g，玫瑰花3g，薄荷叶3g。**
> **打极细粉，分装两小香囊。外用，置于枕边或患童可及处，不可内服！**
方子去掉了内服的党参白术，增加了安神解郁的合欢花、酸枣仁、茯神，辅以疏肝理气的玫瑰花，并特意加入少量薄荷叶取其清凉芳香之气，既能安抚情绪，又能稍微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且绝对安全外用。
“陆主任，这……”娄云川有些迟疑，中医外用辅助镇痛？
“快去！”陆秉权语气不容置疑，“西医镇痛受限，中医外治辅助，双管齐下！安抚情绪也是镇痛的重要一环！”
娄云川不再犹豫，立刻跑去执行。
很快，两个小巧的、散发着清幽草木香气的香囊送到了病房。陆秉权将一个轻轻放在小彬的枕头边，另一个则用细绳系在了床栏上，小彬伸手就能碰到。
淡淡的、混合着合欢花清甜、酸枣仁微酸、茯神沉静、玫瑰淡雅和薄荷清凉的气息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小彬起初还有些警惕，但很快，那温和宁神的香气似乎真的起到了一些作用。他紧绷的小身体慢慢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皱着眉头，但哭泣和抗拒明显减少了。他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床栏上那个小小的香囊，又凑近枕头边的那个闻了闻。
“妈妈……香香的……”小彬小声地说，声音带着一丝困倦。
“嗯，香香的，宝宝乖，睡一会儿就不疼了……”母亲抱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次是感激的泪。
看着孩子渐渐平静下来，陆秉权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弛。他交代了注意事项，准备离开病房。
“医生叔叔……”小彬忽然小声叫住了他，大眼睛望着陆秉权，带着一丝刚刚建立的、微弱的信任，“那个……那个会做好吃的、笑起来很好看的小林哥哥还会来看我吗？”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陆秉权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小林哥哥？
小彬口中的“小林哥哥”……除了林耀彬，还能有谁？！
他什么时候来看过小彬？还给孩子留下了“会做好吃的”、“笑起来很好看”的印象？！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陆秉权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出林耀彬是如何避开所有人，悄悄来到这个孩子的床边，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阳光和温暖的方式，试图安抚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小生命。就像他曾经无数次，试图用汤羹和笑容，温暖自己那颗冰冷的心一样……
“他……”陆秉权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音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看着小彬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那安静散发着药香的香囊，一种迟来的、汹涌的痛悔和思念，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那个他以为已经离开、彻底消失在他世界里的人，原来从未真正远离。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触碰着他所在乎的人和事……包括这个叫“小彬”的孩子。
而自己……却亲手将他推开了。
“他……他很忙。”陆秉权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避开了小彬清澈的目光，“小彬乖，先好好休息。”他不敢再看孩子失望的眼神，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陆秉权靠在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片巨大的空洞和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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