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万鬼朝拜红衣郎 ...
-
连片的天被烟火照得血红,地面张牙舞爪,鬼影憧憧。
两人刚挤进人群前方,便有热气扑来,祝妻归被逼得后退半步,又迅速在推搡间朝前栽去,被文雏羽一把拽了回来。
围在中间的人穿色彩艳丽的戏服,戴精雕细琢的木面具,面具上用不同颜料厚涂出人脸。这脸虽从人身上来,但五官张扬得脱了凡间,跳着繁复原始的舞步,时有串串铃音响在浑朴鼓声中。
暗夜火光下人影明灭摇曳,祭司间或停顿,拂袖亮出一张脸——可谓寒齿血唇撞蓝面,红瞳黑珠挂玉蚕,如此瞪视众人,神色端严,身后则风声潇潇,凄怆人间。
祝妻归眼露惊羡,但片刻后又觉这惊羡下有太多让她不适的东西。她同文雏羽并肩站着,起初还能隔着木头面具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银花香,但在一个手握铁锤的红面冠者踢翻火盆后,就只能闻到卷起来的烟尘气息。
刺喉,呛鼻,味道不及香火半点纯净。
击打着铁锤的红面冠者肇事后在欢呼声中离去,仿佛踢翻的是妖魔鬼怪,手挑花枪的黄脸飞眉一个跃起,斜着身子用上漆的枪轮出一轮日来,腰肢也随着其而转,掀起阵阵飓风,让刚落地的烟尘朝两旁人飞扑去。紧随其后是一位挽着高髻的娘子,细眉瘦眼,口带微笑,虽不比其余脸子粗犷,但长袖笑颜,在火光中显出一种异样的压迫。
方才黄脸过身时,就有胡乱翻飞的灰烬飘进了祝妻归面具的眼孔,一头朝她眼球里扎去。她半闭着眼,泪水涌出疼得厉害,便把食指伸进面具孔里揉了揉,等再睁眼时火影重重,那笑吟吟的娘子竟长出昨夜白无常的面色。
祝妻归浑身腾起一股血,迅速将胡乱跳动的心定了又定,但可惜红口娘子柳絮般飘飘而过,她再冷静也求证不得,只能徒劳地朝身侧看去。
文雏羽并没有看跳会,反而是低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她用胳膊顶了顶,文雏羽从沉思中抬头,被火光照亮的双眼有一瞬间无措:“你哭了?”
是灰烬钻进了更深的地方。祝妻归难受得厉害,把面具摘了,用手背用力蹭着。文雏羽松了口气,将祝妻归的下巴抬起,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你那脏手,拿远点。”
祝妻归停下动作。文雏羽略微俯身,认真望着祝妻归如墨般的眼,把手帕拢出的小尖角朝她眼角挪去。祝妻归没忍住朝后躲,文雏羽略微强硬地捏住她下巴,声音却因距离轻得仿佛气音耳语:“别动,就要好了。”
祝妻归不喜欢别人碰自己脸,刚想说不用了,但文雏羽却率先将手松开。祝妻归觉得那张面具下的神色应该也是有些难为情的。因为他双耳通红,碰过自己皮肤的手指也不安地捻动。
“行了,快把面具戴上,生怕别人认不出。”他说。
祝妻归眨了眨双眼,润泽的凉意让她气爽神清。正准备戴上,却莫名感到一阵令她心烦的喧动,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村子里挤满人的堂屋。
但奇怪的是周围很平静。戴着面具的人群仍聚精会神盯着前方,不时叫好。空地里各路神仙仍轮替登场,在渐升高潮的鼓乐下翻动跳跃,口里也开始涌出志趣各异的古咒语。那安魂洗礼般的慎重带来的也只是祭祀所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这股躁动是什么。
祝妻归没由来地心跳加速,焦躁地扯开了些衣领,不停环视着,终于在人群涌动处捕捉到一颗面色乌青的头。
她僵在原地,看那颗头左右扭动,将身体从地下拔出,立在人群中像得了水的鱼,迫切游动着离去。
她又看见了,文雏羽口里的脏东西。
祝妻归说不出心情,迎上文雏羽略带质询的目光,面不改色戴好面具。跳会迎来最精彩的戏目部分,唱着英雄开山、驱鬼压魂。但祝妻归没心思再听。或者说,她麻乱的内心为了维持表面的镇定已经竭尽全力。
跳会驱鬼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祝妻归看着地上不停冒出的青色人头,眼前发黑,感到一阵反胃。它们密密麻麻几乎铺满,又抽出惨白的手臂撑住地面,宛如人头蜘蛛,齐刷刷将身体从泥泽中拔出来,争先恐后朝前狂奔去,甚至有的爬在同类肩上,排山倒海般要将人群淹没。
面迎着千军万马般冲来的鬼军,祝妻归不敢妄动。她只能睁眼看着,那些东西不断穿过人影,烟青色皮肤也不停剥落,散在空中沉在地上。
跳会驱鬼迎神唱得猛烈,人群大笑欢呼着,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鬼影吞没。那些鬼影被什么吸引,掠过她朝后奔去,淡青色碎屑则擦着她皮肤纷乱下坠,如下了一场大雪。
两界交叠,在要撕碎身体的拉扯里,周遭动静彻底远去,祝妻归又一次置身那处雪地荒原。银沙一望千里,浓郁到窒息的暮色压在肩上,成了她孤身前行难以接受,也挣脱不了的沉抑。
泡沫般的碎屑仍在缓慢下落,像温修口中徽州春城的柳絮,沉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河。
河里浮光跃动,像埋着无数萤火。祝妻归这样想着,提起精神回头。
明月高悬,银辉耀地,不断往前的人群挡住视线,她只能透过间隙隐约看到那些东西伏地,卑躬屈膝叩拜什么,毫不像方才那般莽撞。
祝妻归略微俯身,瞧见中间一个利剑般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男子穿着能露出流畅腰身的金缕红衫,胯间有条不紊缠绕着装饰用的金饰金链,戴着一只戒指的手垂在腿侧,缓慢打着拍子,身姿气度极其不凡,虽在月光下,却是太阳般耀眼。
鬼影的皮肤讨好般地脱落,那些质地纯净的荧光则悬浮在空中,温顺乖巧却不敢靠近,只好雀跃着跳动在周围,晨星簇日月般的美景。
群鬼万般示好,那人依旧立于原地无动于衷。
祝妻归想看得更清,慢慢蹲下,却差点一头扎进荧光河里。荧光带着微微凉意,美则美矣,但想到分解前是什么祝妻归就感到膈应。
她屏住呼吸,视线从男子身上比绸缎还要轻盈的白裤一路上移,越过色泽深浅不一的红宝石坠饰,在腰带中央的黄金日轮图腾上停留片刻后,缓慢攀上了线条清晰的劲瘦腰腹。祝妻归目力极佳,在完美躯体主人的一呼一吸间,甚至看清了腰侧一颗红痣,朱砂般点在那里,晃得人目眩神晕。
怕是流氓,穿衣好似未穿,如此伤风败俗。祝妻归皱眉,迅速移开视线。
男子有力的前胸也挂着繁复有序的吊饰,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再用一种和谐到完美的秩序组合起来,悬挂在这具近乎天人的身躯上,拉出同凡尘俗物间的距离。
这并非汉人服饰,不知是何处来的老古董。祝妻归用书上的知识,一边偷看一边考究,视线越过雕塑般的颈脖,落在半张下颌清晰,红唇平直的脸上。
光是这点看不出情绪,但却有一股强大灼热的气息随着这英俊的下半张脸出现。祝妻归后知后觉起了畏惧,正犹豫着是否撤开,可原本撬都撬不开的人群竟分开一大条缝,视线豁然开朗,她蓦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沉静如湖,天神垂怜。
地上伏着的鬼影纷纷回头,祝妻归抓住文雏羽的手,撒腿就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她回头竟见文雏羽纹丝不动,原本热闹的众人立在原地宛如傀儡,中央傩师也在夜霜下凝成了恶神像。
祝妻归再朝那处看去,竟见男子眉头微蹙,清透的琥珀也暗了几分。
察言观色的鬼影迅速让出一条路,男子周身清音脆响,大步朝祝妻归走来,展臂伸手不知在何处抓住一件银白色披风,朝后扬起遮住大半身体,再沉下时竟已换上一身考究得体的汉人服饰。
只是略微卷曲的亚麻色长发明显不属此地风情。
祝妻归当机立断抛下文雏羽朝反方向跑去,可浮动的荧光竟躁动起来,将她身体困住。
她抬头看着那人,除了畏惧,实在不知说什么。他和青鬼无常明显不同若她再妄语或是耍小聪明,不知有什么好看的等在后头。
但祝妻归这人有时就是难以捉摸,她被困在原地挣扎几次动不得后,竟抱着必死的决心反抗。
明明声音都在颤抖,却要恶狠狠地瞪着来人,字字停顿:“丑八怪,放开我!”
那人脚步一顿,眉梢扬起,声音清醇:“你就这么讨厌我?”
祝妻归感到捆缚的荧光松了一点,被挤压的胸腔终于能够顺畅舒气:“你长得很奇怪。”
那人身体似乎僵了片刻,平直的嘴角拉下,没再言语。
祝妻归学那些鬼从地里钻出来的模样,将双手撑在紧密的荧光上,准备将身子抽出,偷偷观察着那人神态,嘴上还不饶人:“而且你穿得和那些什么醉花楼、莺莺楼里的男倌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果要喝童女血,你最好离我远点,我可不会帮你修邪魔大法。”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荧光朝她挤压来,她嘴唇紧闭说不出话。那人立马攥拳,荧光迅速炸开在空中,整条河都化作淡金色光芒落在地上,最后隐没不见。
祝妻归稳住身体,看见那人侧头冷冷瞥了身后群鬼一眼。
群鬼迅速将头抵在地上,不敢再动。
祝妻归默默打量那人,再抬头又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让她天然感到亲近。双方都等待着什么,她张了张口,知道该道谢,但就是不知为何,又说出一句难听话:“你看我干什么,还不放开我朋友。”
一阵冷风寂寞地从那人身后吹来,越过祝妻归时递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此女未免太野蛮,兄长,你真确定她是当年西廊门下睡着的那位?”
祝妻归侧头见那英俊男子身后又走来一人,黑发黑瞳,中人之姿,浑身一股自作自受后还会感概“苍天饶过谁呢”的无赖气息。
被称作兄长的那位淡淡瞥了祝妻归一眼,转身离去。
新来的那人斜睨兄长神色,擦肩而过后,笑着对祝妻归说:“老熟人了,你怕是晓得我,我是迟净年,嗯,你拜了五年那个。”
祝妻归吃了一惊,向侧边走几步,比对着脑中画像果真看出相似来,只是真人没画像那样丑得石破天惊。
她走近几步,发觉自己看迟净年早不再像两日前村子里那般崇敬。她便像对待常人那般说:“你就是师爷?我找你好久,最近发生很多事,现在大家都很需要你,我也是,但是……”祝妻归想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有些犹豫地试探,“师爷,你是不管我们了吗?”
迟净年的笑有些僵硬,但还是在抽搐的眼尾间流畅起来:“嗬嗬……我一直就没……”他微侧肩膀,似准备抽身离去,但不远处那位不动声色看了过来。
迟净年便在祝妻归渐渐充满怀疑的眼神里,顺着起初的侧身转了一个大圈,笑着说:“嗬嗬,我天南海北四处忙,但怎么会不管你呢——”
祝妻归打量着举止奇异的迟净年,不知得到什么结论,默默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我还以为师爷觉得我太野蛮,招人讨厌。”
迟净年点头:“女孩子嘛,自然乖巧端淑的好。”
“嗯,你说得对。”祝妻归说着埋头,拍了拍身上灰尘,朝文雏羽走去,“不过师爷你话说完了吗,我想和我朋友回旅馆休息,但现在他好像动不了。”
迟净年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歪着头,将那双稍显混沌的眼珠从安静伏地的群鬼身上转回来时,有些不明所以:“你刚说了什么?”
祝妻归皱眉,她方才就发现此人讲话视线总是越过她不知在看什么,回答的神态也是漫不经心,偶尔偏头做出不属于同祝妻归对话时需要的表情。
但万般不情愿,她也只能重复一遍:“我要和我朋友走了。”
迟净年扯起一边嘴角,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来就是问你是否要我带你走,正好我去村里有事要做。”
免去舟车劳顿,同师爷本人一起回到村子,对她来说可是百年难遇的契机。祝家代代长师也没听过谁就遇见过真鬼的,更何况大家总说她不配此位,若真得师爷口信,那还担心此后会被质疑。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不犹豫是假的,但祝妻归早下了决心,没多想就摇了头,露出脚上枷锁:“不必,不如你帮我摘掉这个。”
迟净年视线滑下,好奇道:“摘掉什么。”
祝妻归也低下头,竟见新换上的布鞋豁着一条不合脚的口,口子上空无一物,但那原本应是被黑锁链压着的地方。她欣喜挑起眉,错开身子看向远处那位正在望月的男子:“是你帮的我?”
迟净年也回头,见那人波澜不惊看了这边一眼,便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副早干嘛去了的样子,甩甩手,头也不回地朝暗处走。瘦削身影在阴风涌动间,被火盆熄灭带来的黑暗裁去。
来去伴风,走得倒是干脆利落。那人淡淡瞥了祝妻归一眼,也转身离去。
月光照在他低束卷发的银环上,中央镶嵌的红宝石炽热闪烁片刻,身旁人有了慢慢苏醒的势头。祝妻归忙隔着逐渐躁动的人群,对那人说:“今晚熄灯后我可以来找你吗?”
那人挺拔身形一顿,再抬步时竟叫祝妻归看出几分不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