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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绝黑蟒以尸饲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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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妻归没去看妇人陌生的脸,双手接住棺材一端,低声道:“是要把它取下来?要是找到绳子或者拖车拖板,会不会更方便一些。”
妇人忙道:“你别动那边,过来我这里,放棺材的长凳瘸了一条腿,你来举着……”见祝妻归脚底生风,很快就走过来,妇人忙道,“等等,先别动!你力气大么?”
祝妻归已经接了过去,掌心被带刺的棺木底板扎得有些疼,这让她在闷热的空气里找回一丝清明:“还行,能撑一会儿。”
妇人总算是松了口气,用力伦着酸软的胳膊,忙不迭走到一侧,双手扣住棺材咬牙用力。
嘎吱一声,棺材板被揭开,里面是一具尚未腐化完全的尸体。祝妻归本想避开视线,但幽幽火光中棺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死尸养蛊,这是她不久前知道的邪术。
祝妻归绷紧身体,一股悚然寒意漫上心头。她看清了,那具死尸上蔓延的正是一条浑身黑青的毒蛇。
毒蛇粗如死尸手臂,背部亮着诡异的细红纹,正寒寒地朝着棺材末端的祝妻归吐信。
祝妻归被魇住一瞬,立马朝着准备伸手进去的妇人喊:“不要过去!”说完,她将架着棺材的手一松。
本就断了腿的木凳顿时开裂,倒塌声响,棺材头部陡然翘起。变故快得像死人诈尸,妇人惊喝一声,迅速收回要碰到毒蛇的手。
棺材坠地时一侧板也随之裂开,死尸被震得弹起,连着那条张大嘴的毒蛇,直朝祝妻归面门扑去。
身后的另一口棺材挡去退路,祝妻归避之不及,拔出背后的剑,寒光一闪那黑蛇的头就飞到了一旁。
深黑色的血如泉奔涌,祝妻归闭眼躲避,却感到腰间绕上一条遒劲粗壮之物。她伸手抓住,用力扯开狠狠掷在墙上,大步走到妇人身旁拉着她就朝外跑。
妇人瞪着祝妻归,惊恐道:“屋子里的蛇不能乱杀!”
祝妻归回头,见幽暗处那条黑蛇又立了起来,黑红色的切口蠕动着直冲人心头,恶心得想吐。
她强硬地拽过妇人:“你还要不要活命了!”
妇人甩开祝妻归的手,踉跄着撞倒了烛台,满屋陷入死寂。屋外传来风吹草地的沙沙声,像幽冥路吟唱的挽歌,带着不祥爬满这一地骸骨的义庄。
妇人颤抖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不,你会带来厄运,蛇不会放过你,没有谁会放过你,你……你快走!我们根本不需要你救命!”
祝妻归伸出的手攥紧,双唇紧抿着将头别开。
妇人说着唯恐避之不及地逃去了外边。原本泛暖光的屋连最后一丝活人气都荡然无存,记忆里泥泞的恐惧同那条毒蛇一起绞上小腿。祝妻归知道自己该逃立马出去,只是在这样的黑暗里她真的寸步难行。
她攥紧剑,剑柄上的莲纹将掌心硌得生疼。
一种阴郁情绪带着绵密的刺痛卷土重来,排山倒海般地砸下,却又在一瞬间尽数没入她体内那处深不见底的破口。
她早就想死了,她早就该死了。
可当那磨人的绳勒着她脖颈,将头晕目眩的她吊在房梁上时,她还记得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就算筋骨散架,都要用最后一点力气踮脚踩在地上。一根破绳索承担不了她生命的重量。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她什么都没了,她所目睹的爱变得狰狞,所有拆不开的结成了她手沾鲜血才能结束的宿命。
在靠仇恨活下来的这条路上,她的心先死了一万次。
无数次从鬼门关拽回的命早在凌辱中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可为什么,她在尝试着伸出手,在想靠其他东西支撑自己的时候,却又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她这样的人就该活在肮脏的恨里。
祝妻归发疯了似的想着,将所有咒怨翻出试图堵住那个让她消沉的破口,可阴郁的黑屋将她的身体死死锁住,五感浑浊,七窍浮肿。
熟悉的眩晕涌过,直到屋外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祝妻归回神,竟发现那条无头蛇已爬到胸口。
赤狐还在怀里!
祝妻归瞬间清醒,拽着黑蛇的尾甩出,挽了一个凌厉的剑花将其大卸八块后,朝门外跑去。
祝妻归刚出门便被满地阴光震得后退,院内白骨无存,目之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蛇蟒,各异的鳞片摩擦着烁着寒光。它们纠缠扭曲着向前,将抱着孩子的那两位妇人团团围住。
饶是那嘶嘶作响的动静过分骇人,赤狐也探出了脑袋。祝妻归一把将其按下,提着一口气,足尖点着蛇身借力,落到了妇人面前。
那位身量较高的妇人手着一把破砍刀,挥舞着喝退蠢蠢欲动的蛇。那位原本悲痛欲绝的母亲此时也强打起精神,双手紧抱着孩子,不让那些蛇靠近。
祝妻归一剑舞出,斩断一排蛇头。瞬间血液喷薄,劈里啪啦下了一场血雨。
蛇头落地时还在吐信,原本被这一剑逼退的蛇群见了一拥而上,兴奋地对着蛇头蛇身撕咬起来。
又是血液溅出,祝妻归侧脸避开,余光看见小孩儿的脚趾咬上了一条小蛇。她挥剑斩断,再回头那些死蛇被蚕食得只剩红骨。
蛇是冲着尸体来的。
祝妻归又提剑斩断一排对孩子张口的蛇,同那位母亲说:“它们要吃你孩子。”
母亲的脸肉眼可见地发白,接着发出一声暴喝:“你们这群……畜生!”她抄起一截树枝,啪地打退了一条咬上孩子脚趾的蛇。
身量较高的妇人伸出手,厉声道:“七娘,起来!带着安儿我们冲出去!”
“它们还没彻底围上来,如果把孩子扔下拖延时间,我可以保证带你们出去。”祝妻归在心里组织好了话语。
但看着两人坚定的眼神,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挥剑应对愈发疯狂的蛇。
两人的砍刀和树枝不过是给蛇挠痒,面对群蛇浪潮般的进攻,父亲教会的剑法已完全派不上用场。祝妻归全神贯注看着蛇群,挥剑,转身,再挥剑,她在看不到尽头的敌人里找到了一种熟悉的绝望。
起初那群小蛇被斩死后,围上来的渐近于蟒,它们起了血性,风卷残云般吞咽残蛇血红的躯体,蠕动着盘踞在层叠的红骨残骸上。血色的混乱间,最大的那头黑蟒张着幽深大口对妇人的手臂咬去。
祝妻归再次挥断一群趁虚而入的小蛇后,扭腰顺势将剑撩起,斩入那头黑蟒体内。
剑正巧嵌在骨缝里,用力上挑抵不过黑蟒的力道,想往下拔却无处施力。祝妻归不敢弃剑,双手紧攥着将蛇往自己这一侧拉去。
黑蟒双目闪过血色,下一刻甩头撕下妇人握砍刀的那只手。
滋滋声中有黑东西飞了出去,祝妻归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两道凄厉惨叫。
抛去一旁的断臂被群蛇瞬间席卷而上,再分开时只剩下一截残骨。
不可置信的惊骇震得浑身涌上热血,回神后她心里只剩愤怒。但这片刻分神黑蟒已将粗硕的身子弓起,待祝妻归回头,它便迅速将头朝天挺去。
风声呼啸,祝妻归手握着剑,被甩到了天上。布袋子抛在空中,胸前的温热在风中散尽,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一个火红的小脑袋冒了出来,抖着耳朵。
祝妻归瞬间慌神,喝道:“回去!”
低头已不见可落脚的地面,原本铺了满地的白骨也被扭动的蛇躯覆盖,那位没了手臂的妇人正跪倒在七娘怀里,奔涌的鲜血染黑了孩子母亲的衣襟。
两人的悲怆之外,失去祝妻归抑制的群蛇正争先恐后撕咬她们的身体。
祝妻归收回视线,黑蟒的头正扬到了极点,悬停在空中。
她收腰提腹,提起下肢,双脚利落地蹬在黑蟒侧面。黏腻的鞋底让本就轻盈的祝妻归不至于滑下去,甚至因血太黏稠,她能在剑和蛇身间用拔剑的姿势站稳。
只要让她缓一口气,她就一定可以看准时机反客为主。
祝妻归手握着剑蹬直双腿,在黑蟒下落的时刻,屈起一只膝盖,踩着剑将身体弹起,跨坐在黑蟒七寸。
只是刚从腰侧抽出一把飞刀,便感到黑蟒朝右一甩,祝妻归立刻俯身,夹紧膝盖,一脚踏在剑上稳住身形。
她不留喘息的时间,抡着胳膊朝蛇眼狠狠扎去。
“噗!”
腥臭的液体泄气般喷溅而出。
黑蟒嘶吼一声,朝后仰着想把祝妻归摔下去。小刀在蛇瞳里拉出口子,抵在了眼眶上。
祝妻归牙间迸出一声低喝,冷汗绞着滚烫热气冒出,察觉飞刀要从瞳中滑出,她立马带着左手扣住黑蟒眼眶,极力稳着身形不肯松手。
发现如何也无法挣脱后,黑蟒疼得不再后仰,身子在空中也缓下片刻。祝妻归再次占着上风,只是她刚拔出飞刀,黑蟒便解除封印似的,左右狂晃身子。
祝妻归眼疾手快,把刀扎进蛇头当着力点,脚蹬着剑,想借力滑到另一侧蛇瞳,再刺它一回。
蟒身却将身一转,她像狂风中的枝头残叶,倒去了另一边。颠簸带来的眩晕让她几次差点坠下,混乱中她双手攥着飞刀,心脏狂跳,直到一次蟒头转向的间隙,她豁出去般松掉夹紧蛇身的大腿。
既然黑蟒要让她掉下去,那她不如将计就计,踩着这侧的剑借力弹到完好蛇瞳所在的那侧去。
她如此计划着,身子迅速滑下蛇背边缘,脚无支点的瞬间感受不太妙,但好在最后祝妻归如愿踩到剑身。她心稳了一下,蓄力下蹬准备借力去那侧去扎蛇瞳。可紧要关头足底却一空。
原本楔在蛇骨里的剑没撑住她的重量直接砸向地面,她皱眉抬头,竟见紧握住的刀柄也快要从湿了汗从手中脱落。她徒劳地伸手攥紧,可飞刀怎么可能挂住她身体的重量,转瞬之间飞刀彻底滑出,她朝下跌去。
地面群蛇张着无数张口,求生本能驱使她伸手挠着黑蟒光滑的身躯,指甲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如此飞速而下,直到她最后扒住了蛇颈切口光滑的伤口。
剑脱落后涌出的血浇头淋下,破损的蛇鳞扎进掌心,她骨头被惊得发凉。
黑蟒疼得朝两位妇人大吼,祝妻归咬牙将五根手指狠狠嵌进蛇肉。
如此大的剑伤,黑蟒已是强弩之末,但有力的脉搏扔在指下阵阵突起。僵持不下没意思,祝妻归深吸一口气,在黑蟒将头砸地时松手。
落地后她迅速抓起剑,从蛇群身上滚过,起身斩断那群咬住妇人的蛇。
又是一道血瀑布腾起又坠落。
“不要愣着,跑出去!”祝妻归见那位断臂妇人咬牙站了起来,便继续道,“别护孩子了,扔了他!保命要紧!”
“你懂什么!他就是……我的命啊!”那位母亲忽然绝望地大喊了出来,她已成了皮开肉绽的血人,但怀里的孩子仍有好几处完整的躯体。
断臂妇人怒道:“就是你!杀了那条蛇,才会害我们死在这儿!现在还说出如此丧良心的话!我就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你这个灾——”
“够了!”祝妻归怒喝一声,眼角一连滚出数颗泪珠。
她吼完便转身扯起布袋擦了泪,再度挥剑砍去重新围上那三人的蛇群。
轻盈的剑不知何时变得重若千钧,祝妻归胳膊酸痛得快要脱力。
脚底群蛇吃完同伴残骸,又贪婪地向她张着口。她略退一步,抬头看着缓过劲的黑蟒,才发现它不过两个孩童合抱那么粗,一只眼流着金黄的液,另一只则将她盯死在地。
祝妻归其实有些害怕,但一想到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死,便生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气性来。
她想起今早赤狐躲避苍鹰的那一幕,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蓄力在黑蟒袭来时矮身滚至一旁。群蛇张着嘴却避开了不去咬她,祝妻归心下微惊,借此翻身,疾驰着踩在蟒尾,借力跃上蟒背。
那之后几乎是闪电般的速度,不过瞬息她便踏在蛇脊,飞空跃起,双手举着剑朝黑蟒伤口的背部同位砍去。
蟒蛇猛地抽搐一下,骨虽未断,可硕大蛇头却直直折下,断出的切口在月色下如日一般红。
随着剑落,祝妻归跌在了那些狂扑向死蟒的蛇群身上,她别开脸,护住怀里细微呻吟的小狐狸,在疯狂涌动的蛇群间撑着剑爬起来。
举目而望,整个义庄的群蛇全朝黑蟒涌去,祝妻归收回目光,没去看那两人,只绷着脸拖着剑朝义庄外走。
只是刚出门,她就踉跄着靠在门前的一块石上,背倚着墙大口喘气。朝月仰脸,双目失焦,在凉风略起的酣爽中,她慢慢平息着体内沸腾的血液。万般思绪混着涌来,她最后竟发现,情绪里有一种像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赤狐探出上半身,黑爪子搭上祝妻归的两肩,小心翼翼地舔着她的脸颊。
祝妻归看着赤狐干净的皮毛,含糊地笑了笑,抬头往它脸上亲了一口。
“以后你跟我吧。”祝妻归双目像有潋滟河光,她隔着布袋捏了捏小狐狸的腰,沙哑但能磨人心脏的声音含着轻笑传来,“我今后会带着赴死的决心护你的。”
赤狐抬起身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祝妻归,那认真的表情像是在问为什么。
祝妻归的胸腔带着赤狐起伏,她想了想,低声说道:“我靠恨活着走出了一场大火,但火灭后,我的家,我的爱,我的职责,甚至连我自己,全都没了。”
“我变成了我讨厌的人,我不知道除了恨,我还能借着什么样的理由活在世上。可是那场放我离去的大火,同样也把我唯一能恨的人也烧死了,若是还要想活下去,我似乎只能恨我自己。”
小狐狸轻轻呜咽一声,向后笼着耳朵,将头窝在祝妻归颈侧。
“但我不想恨我,我也不能死,小狐狸,你可知晓,人死后只是换个地方活。没有下辈子,也不会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生活。”
祝妻归说到这儿有些迷茫:“生死界限这么模糊,你说死又有何意思,我……我在……我被关着的时候,有鬼带我父亲同我见面,他记得很多事,甚至还能教我莲华剑法。”
“他说,其实一开始,把我生出来是打算用我顶他弟弟的空缺……他让他弟弟活着逍遥,却打算把我的命直接送进火坑。”祝妻归自嘲着笑一声,“你说说,他死了又有什么用,那些本该藏起来背着人的,还不是被我知道了。”
“我从小就没爹娘,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我学堂念书总被夸聪明,当长师也无可指摘,习武还厉害,家里还有一个疼我的婶婶……你说就这样让我一直自欺欺人也就罢了,但偏偏世上没有好事让一人占尽的道理,我那爹,他到死担心的都是我有没有生出来,要是我生出来了呢,就可以去死,如此我娘绝对不会被拉去人洞山凑数。”
“我娘……我不明白,也不想揣测,我现在看什么都脏,但她生我死了,我很抱歉,我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来到这世上。”说完,祝妻归闷哼一声,轻轻蹙起了眉。
“啧,别蹭那儿……乖,别这副委屈愧疚的表情,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祝妻归轻轻将小狐狸的黑爪子抬起,挪开不去碰颈侧伤口,继续道,“我倒是很想见见我娘亲,看婶婶和父亲谈起她的神色,她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没人把她送回故乡下葬,甚至没人知道她故乡,她魂魄入不了冥府,只好化作阳间的孤魂野鬼散了。”
“我婶婶,她也成了在世孤魂,我找不到。我以为她是爱我的,但她却说,她是为了给她小姐,也就是我娘亲还恩才照顾我这么多年。也对,她明明有孩子,有心仪的人,若不是这誓约怎么可能会来照顾我……我已经欠她很多,可她最后竟然还觉得,她应该且必须要为我去死。”
祝妻归说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