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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柚子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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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上班高峰一过,屿华大厦里来往的人数骤减。两位前台小姐姐得空闲下来,刚想偷偷休息一下,就见一位身穿休闲装的男人大步走来。男人约莫五六十岁,银丝斑驳地夹杂在黑发之间,面色黑沉。前台感觉来者不善,赶忙站起迎接:“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
“那请问您预约的老师是哪一位呢?”
“马xx,上午10点半,35楼总裁办。”
马xx,屿华信托总裁的名字。两人对视一眼感觉不对,但还是按流程给总裁办打电话核实,确认无误后才准备发一次性门禁卡。卡还没递出去,就见马xx带着人迎了过来:“张先生,有失远迎啊!”
“马总,好久不见。”张成光伸手一握,礼貌地笑了笑,语气却很冷淡。
“来来来,到我办公室聊吧。”
……
“听说了吗?御峰27号延兑,昨天有委托人找上门来了,据说直接找了马总。”
“啊?这么严重吗?”
“是啊,因为那个产品大概率兑不出来了!”
“天啊,那这次得牵连不少人吧。”
陈因挂着蓝牙耳机,里面却什么都没放,电梯里交头接耳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很快,手表震动了两下,是郑嘉荣的信息:“小陈,一会儿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陈因放下手臂,手表很快熄了屏。他长出一口气,随着人流在27楼下了电梯走向工位,把今日份的咖啡放好后就往郑嘉荣那里走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
“郑总。”
“小陈啊,来,坐吧。”
陈因听话坐下,抬头看向郑嘉荣。郑嘉荣看起来很是疲惫,双手交叉抵在额头上,沉默半晌后才开口:“御峰27号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嗯。”
“客户闹到公司来了,你是总负责,处罚是在所难免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郑嘉荣声音半哑,眼球里血丝浮现。
“好的郑总,这个我能想到。”
“唉……”郑嘉荣捏了捏鼻梁,继续道,“我记得你说过张成光的事情,当时是你休假,董一接过去谈下来的?”
“是,我给他做过评估,根本达不到合格标准,我不清楚董一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这次带头过来的就是张成光,还有几个类似情况的个人投资者。他们现在有充足的证据指控我们销售违规。我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你在整个销售过程中没有用什么违规手段吧?”
“没有,我可以保证。”
“那就好,我会尽力保你的,但是董一我就不能保证了,不知道老郝那边怎么操作。如果没错的话,那几个来闹的都是董一搞下来的。张成光那边有微信记录,甚至还有录音,是董一承诺“保本保息”,还干涉了张成光的评估测试过程,这真是洗都洗不掉了。”
陈因低头敛起目光,从郑嘉荣的视角看过去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陈因是他一手带起来的,这么多年过去,郑嘉荣依旧摸不准陈因的脾性。他从不需要用什么去激励陈因上进,因为他自身动力很足;同样,他也找不到可以刺激陈因的东西,因为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他有吧。但陈因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所有的考量全部埋在心底后为自己规划出一条轨道,而后自顾自地行驶,任何人都无法窥见其一。
离开办公室走回工位区,正撞上准备去茶水间接水的董一。平时二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走路,正好碰上也会在面上礼貌地笑笑,但这次陈因一反常态,擦肩而过又突然开口叫住董一:“方便找个地方聊聊吗?”
董一自御峰27号出事后心里就不是很踏实,今天被叫去郝副总谈话后心情更是落到谷底。眼下正式烦躁的时候,讨厌的人又不知死活地作妖,怒火直往上冲。他顿了顿脚步,转头假笑道:“找个地方就不必了,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行。”
陈因也不生气,淡淡地笑了一下:“董一,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一直以来你的成绩都很好。我们有竞争是好的,公平竞争,我自会信服。但无论如何,我们做事不能昧着良心。信托业,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如果连这个基础都没有,我们凭什么让客户安心把资产托付于我们呢?”
“陈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诚信了?空口无凭,这可是造谣!”
“和客户承诺‘保本保息’不是你做的?把股权产品包装成固收不是你做的?擅自帮投资者修改风险测评就为了能达到购买要求不是你做的!”陈因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愈发严厉,引来不少周围同事的目光。
被当众揭露的董一血气瞬间上涌,表情扭曲地扬声道:哇哦!好正直的陈老师,这么义正言辞啊。你是忘了你为了抢我业绩做过什么吗?”
“嗯?你什么意思?”陈因眉头一皱,面色沉了下来。
“哈,还在这儿装呢?你和那个关井泽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没想到吧?我们大名鼎鼎的陈因陈老师,为了业绩也是不择手段,真豁得出去啊!”
“董一!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和关先生不是那种不正当关系!”
“哦~那就是正当关系啊。有区别吗陈因?恶心的同性恋。”
话音一落,整个工位区像油锅进了水,四处飞溅。
同性恋。
在全公司所有人面前,董一说他是同性恋。
陈因没有否认过自己的性向,从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那天起,他就很良好地接受了这件事。在生活里,他从来不会刻意隐瞒这件事,但在公司不行。
屿华不是外企,整个公司的风格偏严肃保守。中高层普遍年龄较大,平时休息期间听到最多的聊天内容也是婚恋生子之类的,对同性恋这种事物的接受度并不高。如果这件事情在公司传开了,叠加御峰27号事件发酵,他可能要面临极大的工作危机。
一时间大脑来回交战,耳朵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陈因怔怔地待在原地,许久之后才艰难开口:“我不是同性恋。”
声音不大,但一出来之后周围就安静下来。
陈因像是找到了某种支撑,谎话说得也顺畅起来:“我和关先生只是很好的朋友,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在金融行业,人脉关系也是你能力的一部分,我不认为动用人脉在竞争中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至少我从来没有违背良心卖出过任何一份产品。”
陈因停了停,挺直背,眼神直直盯着董一继续道:“人在做天在看,做事要有底线。”
话音落下,陈因擦过董一的肩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回到工位开始工作。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陈因强装着风轻云淡挨到下班。回家的地铁拥挤不堪,筋疲力尽的陈因忽然想起关井泽做的饭,胃部传来一阵叫嚣——他好饿。关井泽的手艺实在很好,对晚餐的期待成功吊起他最后的精神,让这漫长难熬的晚高峰地铁好过起来。
走到小区旁的超市,陈因一眼看到靠近落地窗的水果区,里面的柚子山高高堆起很是惹眼。他盯着看了两秒,走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颗青黄圆润的柚子。
陈因想起那天和关井泽来超市,他有问自己想不想吃柚子,可惜那时候自己神游天外,貌似还惹他不开心了。自从生日过后,两人的关系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正好今天没什么事情,回家可以剥柚子给他。
陈因记得关井泽总夸自己处理的柚子特别漂亮。
走到楼下、按电梯、伸手指开锁。陈因心情很好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满怀期待地拉开门却发现有些异样。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关井泽不在家。按照以往如果他要去未尽或者有事都会提前告诉陈因,可今天没有收到任何信息。陈因打开灯转至厨房,里面冷锅冷灶,没有惯例给陈因留下的晚饭,甚至没有一丝动过厨具的痕迹。
陈因有些急了,他冲出厨房来到卧室,发现衣柜里属于关井泽的衣服都不见了,又来到卫生间,两人份的洗漱用品全部只剩下他自己的。什么都没了,连阳台上关井泽种的花都没了,就好像这间屋子里他从没来住过一样。
瞬间慌乱无措,满心的焦急和不解迅速团成一团火直冲陈因心口。他手忙脚乱地冲到门口衣架翻出大衣里的手机,想要解锁却因为手指颤抖过度完全按不亮。陈因的一只手用力扯着衣服死死攥在手里,手指指骨翻出异样的青白色,终于咣当一声,衣架不堪重负倒在他的身后。
“操!”
声音很大,在空荡的房间里横冲直撞,直到自己消散。
放在鞋柜上的柚子怯怯地滚动,不小心摔在地上滚到了陈因脚边。陈因低头去看,发现一张折住的白纸被柚子带着飘到地上。他弯腰捡起展开一看,正是关井泽的字。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冷静下来想想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暂时别联系我,也别来找我,我不会分手的,但如果你硬要来找我,我就不能保证了。”
一直到董一来到未尽坐在自己面前,关井泽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今天中午关井泽正在店里忙碌,突然收到董一给自己发的信息,说想见一面。他不知道自己这位前经理找自己有什么目的,但既然是他,那很有可能和陈因有关系,于是便应下来。
董一到店后也不客气,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关井泽过来。
“喝点什么?”
“不用了关先生,您坐。”董一没有起身,而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仿佛这家店是他的样子。
关井泽看到这个动作,笑了笑没说什么,拉开椅子坐在对面说道:“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屿华出事儿了,我是肯定脱不了干系,您家陈因也会受牵连,只不过没我重罢了,这些我猜您都知道吧。”
“什么?”关井泽眉头一皱。
“哦~原来他没和您说啊,看来真的是我们误会您二位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
“男同……哦不,情侣关系。”
“没误会,我们是情侣。”
“嘁,是吗?”董一不屑地一笑,“可能只有您是这么觉得,我们陈老师可不这么觉得。”
“你什么意思?”
董一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放了一段录音。录音开始有些嘈杂,但很快陈因冰冷的声音清晰传出:“我不是同性恋,我和关先生只是很好的朋友,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在金融行业,人脉关系也是你能力的一部分……”
啪。
关井泽夺过手机,录音戛然而止。
“看来关先生和我们陈老师之间颗粒度没对齐啊。啧,您当时还下那么大血本帮他对付我,说实话我不怪您,但我真为您感到不值。陈因就是这样一个人,眼里除了自己的事业什么都没有,所有人在他那里都要先看看对他的人生否有价值,我只能说关先生您的价值比较高,所以才给了您所谓‘爱情’的假象。我是好心,别被他骗了!”
关井泽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足足三分钟,一言不发。董一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语气不稳地说:“怎……怎么了?我是来帮您的,不管您信与不信,录音都放在这里了。我,我言尽于此。我还有事,先走了。”
“别急着走,坐。”关井泽声音很冷,语气充满压迫感,董一浑身一抖,在关井泽的注视下缓缓坐下。
“董一是吧,刚才你说的话里有些问题我纠正一下。首先,当初针对你不是帮陈因,是我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有气可以冲我来,我可以和你道歉。其次,针对你没有花很多钱,算不上大血本。第三,我和陈因有什么问题是我们的事,你来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是在帮我,而是挑拨离间,我不会相信你。最后,能看出来你很怨恨陈因,虽然我不清楚屿华发生什么了,但你现在的这个结果一定和陈因没关系。”
关井泽端起面前给自己打的咖啡抿了一口,露出一个尖利的微笑:“这是你必然的结果。”
“你!”
“你的业务能力不差,但确实比不上陈因。就算我不认识他,来你们屿华买产品也不会选择你。你的那么努力,把陈因认为不合适的客户都要费尽心思抢来,不也就是和他打成平手吗?好了,希望你以后不管在哪里生存,都不要再打扰陈因,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慢走不送。”
“关井泽,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开个破店就觉得自己顶破天了?还威胁我?”董一涨红了脸,指着关井泽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不专业了,”关井泽握住面前的手指,略微用力撇到一边,“怎么连客户背调都没做好呢?回去好好查查,我就在这里,欢迎来骂。”
董一走了,刚才那口咖啡的余韵还在口腔里飘荡。后知后觉地,一股浓重的酸苦泛上舌尖。今天磨的是陈因送自己的那带瑰夏,关井泽舍不得拿来卖,细致地保存起来严格控量慢慢喝。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豆子格外酸涩,酸到喝不进第二口。
关井泽端起杯子来到水槽边,把一整杯瑰夏全部倒掉,再用自来水冲得干干净净,一点余味都不曾留下。
时间尚早,关井泽驱车回到陈因家里,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搬回那个冷清的房子。这里太冷了,什么都没有,空旷的让人害怕。他把东西堆在客厅的空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去哪都行,除了这里。
可是还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