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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灰烬 ...

  •   银斑鼠尾草的叶片在指腹下冰凉而柔软,那独特的辛香气息在伊莉莎的指尖萦绕。克拉拉带着倦意的呼吸拂过她的颈窝,温热而均匀,像只毫无防备的幼兽蜷缩在安全的巢穴里。深棕色的狐尾无意识地卷着她的小腿,蓬松的绒毛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尖发颤的痒意。
      黑暗的房间里,清冷的月光透过小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银辉。这温度,这触感,这毫无保留的依偎,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伊莉莎记忆深处最隐秘、也最疼痛的锁孔。那被漫长时光刻意尘封的、带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过往,带着琥珀色眼眸的倒影,汹涌地撕裂了百年的沉寂,将她拖回那个同样被月光笼罩的、属于森林与火焰的起点。
      最初,世界只有森林。
      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根系如同沉睡的巨蟒盘踞在厚厚的腐殖土上。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里,只有风穿过叶隙的呜咽、溪流在石缝间泠泠作响、以及无数生灵在枝叶腐土间爬行、鸣叫、生息死灭的低语。伊莉莎便诞生于此,如同林间悄然凝结的一滴露珠,或是某棵古树无意间呼出的一缕精魂。她懵懂地行走,赤脚踏过冰凉湿润的苔藓和尖锐的碎石,感受着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叶片,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投下斑驳变幻的光影。她呼吸着混合了腐烂枝叶、湿润泥土和草木汁液的浓郁气息,那是她认知里唯一的“存在”。
      她像一株会行走的植物,沉默地观察、汲取、模仿。她学习藤蔓如何缠绕攀援,学习鸟儿如何鸣叫,学习溪水如何流淌。她不言语,因为森林不需要言语;她不笑不哭,因为草木没有悲喜。时间在她身边如同缓慢流淌的树脂,粘稠而无尽。几百年?或许更久?她无从知晓,也无须知晓。森林是她的全部,她是森林里一道无声的、带着精灵轮廓的影子,带着初生般的冷漠与纯粹的空洞。
      直到那个午后。
      阳光难得地穿透了林冠的厚重盔甲,在林地间投下几道倾斜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飞舞。伊莉莎正蹲在一株开着细碎蓝花的琉璃苣旁,指尖轻轻触碰着它毛茸茸的叶片,感受着它独特的脉动。一阵不属于森林的、带着惊惶和笨拙的脚步声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宁静。
      她抬起头。
      一个人类女孩,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她的视线。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子,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气喘吁吁,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额角被树枝划破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最吸引伊莉莎的,是她的眼睛——一种温暖的、如同初生小鹿般的琥珀色,此刻盛满了迷路的恐惧,却在看到伊莉莎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带着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惊喜。
      “啊!”女孩轻呼一声,脚步顿住,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赤着双脚、肌肤如月光般白皙、长发如夜般漆黑、红眸剔透得不似凡人的“存在”。“你……你是住在这里的吗?我……我迷路了……”女孩的声音带着乡野的质朴,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
      伊莉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森林的寂静包裹着她们,只有女孩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女孩似乎被她的沉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那份天然的善意压过了恐惧。她犹豫了一下,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布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小块用树叶包裹着的、烤得焦黄的麦饼。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离伊莉莎几步远的地方,将麦饼递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友好笑容:“给……给你吃?我……我叫莉娜。”
      一股陌生的、带着谷物焦香的气息钻入伊莉莎的鼻腔。她从未闻过这种味道。她看着那块麦饼,又看看莉娜那双盛满了期待和紧张的琥珀色眼睛。森林教导她警惕一切外来者,但那双眼睛里,没有森林里常见的狩猎与狡诈,只有一种让她灵魂深处某个沉寂角落微微悸动的……暖意。
      伊莉莎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她的手指纤细,指尖微凉,轻轻触碰到了那块温热的麦饼,也触碰到了莉娜递送时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一点微小的、属于人类的体温,如同投入冰湖的第一颗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接过了麦饼。
      莉娜的笑容瞬间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灿烂无比。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说自己住在森林边缘的小村庄,说自己是偷偷跑进森林想找一种给母亲治咳嗽的草药,结果迷了路……她的声音清脆,像林间的雀鸟,填补了森林恒久的寂静。
      伊莉莎依旧沉默,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随着莉娜的指点,帮她辨认出一株株草药。她看着莉娜笨拙地挖掘草根,看着她被草叶割伤手指时皱起的眉头,看着她采到所需草药时雀跃的样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斑驳的树影下,闪烁着一种伊莉莎无法理解、却本能地被吸引的光彩。
      分别时,莉娜站在森林的边缘,用力朝她挥手,琥珀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明天还来找你玩!”
      伊莉莎站在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下,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庄的方向。森林的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但她第一次感觉,这片亘古不变的绿意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半块没吃完的、带着莉娜指温的麦饼,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困惑,悄然滋生。
      时间,在莉娜一次次欢快的拜访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刻度。
      莉娜成了森林的常客,也成了伊莉莎感知世界的唯一桥梁。她带来村庄的见闻,带来烤熟的土豆、新摘的浆果、甚至一小块染着劣质花香的粗布。她教会伊莉莎人类简单的词汇,教她辨认哪些蘑菇有毒,告诉她夜晚天空那些亮晶晶的光点叫做星星。她拉着伊莉莎的手,赤脚踩过冰凉的溪水,在开满野花的林间空地上笨拙地转圈,笑声清脆地惊起飞鸟。
      伊莉莎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里,冰冷的空洞渐渐被一种懵懂的专注取代。她开始学习莉娜的笑容,嘴角牵动的弧度显得生涩而僵硬。她会仔细倾听莉娜的每一句话,记住她喜欢的每一种野花。当莉娜不小心被荆棘划伤时,伊莉莎会下意识地蹲下,指尖泛起微弱的翠绿色光芒,轻轻拂过伤口,那点微不足道的自然治愈之力,总能换来莉娜惊喜的赞叹和更亲昵的拥抱。
      森林不再仅仅是森林,它成了莉娜和她共享的秘密花园。那些古树、溪流、开花的灌木,仿佛都因为莉娜的存在而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伊莉莎习惯了莉娜身上混合着阳光、尘土和皂角的温暖气息,习惯了那双琥珀色眼眸里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一种她无法命名、却让她感到安心与愉悦的羁绊,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生长。
      又一个野花烂漫的春天。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们常去的溪边空地上。莉娜采了一大捧金黄色的蒲公英,编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环,踮着脚想戴在伊莉莎漆黑的发间。
      “伊莉莎……”莉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她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羞涩和期待的光芒,不敢直视伊莉莎。“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她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是那种……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喜欢……”
      伊莉莎微微偏头,红眸里只有一片纯粹的困惑。“喜欢?”她重复着这个莉娜教过她的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柔嫩的草叶,“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玩吗?”森林的逻辑简单直接:一起觅食、一起休憩、一起存在,便是“在一起”。她不懂人类语言里附加在“喜欢”之上的、那些复杂而滚烫的情感重量。
      莉娜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几分,像被云层遮住的阳光。她咬着下唇,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蒲公英花环,声音闷闷的:“……嗯,是啊,一直一起玩……也很好。”她将花环轻轻放在伊莉莎脚边的草地上,像放下一个无疾而终的梦。
      那天的阳光依旧温暖,溪水依旧欢唱,但伊莉莎第一次从莉娜身上感受到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她看着脚边那个金黄色的花环,又看看莉娜低垂的、被发丝遮住的侧脸,心中泛起一丝陌生的、微凉的涟漪,但她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更不知如何回应。森林的沉默,第一次让她感到有些无措。
      日子依旧流淌。莉娜依旧会来,但笑容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她不再提那天的话,依旧分享着村庄的琐事,只是偶尔望向伊莉莎的眼神里,会带着一丝伊莉莎无法解读的复杂情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没。
      直到那个深秋的傍晚。
      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林间小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莉娜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来野果或趣闻,她站在森林边缘那棵熟悉的山毛榉下,手指绞着衣角,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片落叶。
      “伊莉莎,”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平静,“我……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找你玩了。”
      伊莉莎安静地看着她,红眸里是惯常的专注,等着下文。
      “我要……结婚了。”莉娜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努力想弯起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就在下个月。”
      “结婚?”伊莉莎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像在咀嚼一片无味的叶子。森林里没有“结婚”。
      “嗯,”莉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就是……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像……就像小鸟有了自己的巢。”她试图用伊莉莎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目光却有些躲闪,“他……他是邻村的木匠,父亲和村长都说……是个好归宿。”
      “家?”伊莉莎捕捉到了这个她同样陌生的词。她想起了莉娜温暖的小手,想起了她带来的麦饼的香气,想起了在溪边阳光下她清脆的笑声。那些片段在她空茫的意识里闪过,带来一种模糊的暖意。“有家……很好?”她带着疑问的语气,像是在确认一个森林之外的新规则。
      莉娜看着伊莉莎那双纯粹得不染尘埃的红眸,那里只有懵懂的探寻,没有她预想中任何一丝类似失落或挽留的情绪。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认命般的灰烬。她用力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声音却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枝:“嗯!很好!以后……以后我会很好的!你……你要好好的,伊莉莎。”她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跑向村庄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暮霭沉沉的林间小径尽头。
      伊莉莎独自站在巨大的山毛榉下,看着莉娜消失的方向。森林的暮色带着寒意包裹了她。她不明白莉娜最后那个笑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也不明白“结婚”和“家”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只是隐约觉得,那个带来麦饼香气和温暖触碰的女孩,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拽走了,离她的森林越来越远。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落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懵懂的心。
      时光荏苒,森林依旧。莉娜的来访变得极其稀少,间隔越来越长。偶尔她匆匆而来,放下一点从家里偷偷带出的食物或小东西,便又匆匆离去。她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明亮,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躲闪。伊莉莎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那些温暖的阳光气息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带着压抑的味道。
      直到那个冬天。
      寒风凛冽,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呼啸。伊莉莎在靠近村庄边缘的森林里收集一种耐寒草药的种子。她刚拨开一片覆雪的灌木,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棵老橡树粗壮的树根下。
      是莉娜。
      她穿着单薄的冬衣,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当伊莉莎走近,她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伊莉莎的红眸骤然收缩。
      莉娜的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裸露的手腕上也有几道清晰的、被绳索勒过的红痕。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曾经温暖的光彩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死灰的空洞。
      “莉娜?”伊莉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蹲下身,指尖下意识地泛起微弱的绿芒,想要拂去那些刺眼的伤痕。
      “别!”莉娜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嘶哑,带着惊恐,“别碰……他会知道的……”她慌乱地低下头,试图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脸上的伤。
      “谁?”伊莉莎的困惑更深了。森林的法则里,受伤的同伴需要帮助。
      莉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流下。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对……对不起,伊莉莎……我不该来找你的……可是……我找不到别人了……”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绝望的歉意,“上次……上次我偷偷来见你……回去晚了……被他……被他发现了。他……他说我一定是……一定是去森林里和别的男人私会……”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冷和恐惧。
      伊莉莎看着莉娜身上的伤痕,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她依旧无法完全理解“丈夫”、“私会”这些词背后复杂的人伦枷锁和扭曲的占有欲。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莉娜身上那股浓烈的痛苦和恐惧,像冰冷的针,刺入她刚刚萌芽的情感认知。她不明白,那个莉娜曾带着笑容说起的“家”,那个被形容为“巢”的地方,为何会变成制造这些伤痕的牢笼?为什么拥有了“家”,莉娜却失去了笑容,只剩下满身的伤痛?
      她伸出微凉的手,没有触碰伤口,只是轻轻覆在莉娜冰冷颤抖的手背上。那微弱的绿芒在她掌心流转,带着森林最纯粹的安抚之力,无声地传递过去。
      莉娜感受到手背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奇异的平静力量,身体颤抖的幅度小了一些。她抬起泪眼,看着伊莉莎依旧懵懂却写满担忧的红眸,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我得回去了……”莉娜挣扎着站起来,声音虚弱,“他……他要是发现我又不在……”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疼痛,她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森林的边缘,消失在通往那个冰冷“巢穴”的小路上。
      伊莉莎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莉娜冰冷的泪水。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打着旋儿。她看着莉娜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森林亘古的沉默包裹着她,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多了一种沉重而冰冷的、名为“无能为力”的东西。她不懂“家”为何会伤人,但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莉娜的“不幸”。一种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情绪,在她空茫的心底悄然滋生。
      再次见到莉娜,是在一个被火光染成地狱的黄昏。两年后。
      伊莉莎原本在林间高地冥想,感受着草木在初春萌发的微弱喜悦。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一种扭曲的、狂热的喧嚣声浪,如同污浊的潮水,从森林边缘的村庄方向汹涌而来,粗暴地撕裂了林间的宁静。
      她睁开眼,血红的眼眸望向村庄。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升腾,如同巨大的、污秽的柱子。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往日的鸡鸣犬吠或劳作人声,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呐喊、狂热的吟诵、以及……夹杂其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哀嚎。
      狂欢?不。一种本能的、源自森林深处的警觉让伊莉莎蹙起了眉。这喧嚣里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如同野兽受伤后的疯狂嘶吼。
      她站起身,无形的感知如同水波般扩散开去。精灵的天赋让她轻易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将意念投向那片燃烧的村庄。
      视界瞬间切换。
      她“看”到了:燃烧的房屋如同巨大的火炬,扭曲的人影在火光中疯狂地奔跑、挥舞着火把和简陋的武器。刺耳的铜锣声、狂热的呼喊声震耳欲聋:“烧死异端!”“净化!净化村庄!”“那精灵的妖孽!交出她!”
      她的目光猛地被村中空地中央的景象攫住——
      一个简陋的十字架矗立在那里。上面绑缚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破烂的衣裙沾满污秽和暗红的血迹,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伊莉莎瞬间认出了那身形,认出了那在火光映照下、从发丝缝隙中露出的、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臂!
      是莉娜!
      几个面容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光芒的村民正用沾了油的皮鞭狠狠抽打着她虚弱的身体,每一下都带起飞溅的血珠和皮肉。一个穿着肮脏神袍、挥舞着粗糙木杖的男人在十字架下声嘶力竭地咆哮:“说!那个蛊惑人心的精灵妖孽在哪里?!说出她的巢穴!圣火将洗清你被玷污的灵魂!”
      莉娜的头颅无力地垂着,身体随着鞭打而微弱地抽搐。当一桶刺鼻的火油猛地泼洒在她身上时,她似乎被冰冷的刺激激得清醒了一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隔着虚幻的视界,隔着熊熊火光与疯狂的喧嚣,伊莉莎的血红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她看清了莉娜的脸。
      那张曾经充满阳光、有着温暖琥珀色眼眸的脸庞,此刻肿胀变形,布满了可怕的淤青和裂口,一只眼睛完全被血糊住。但另一只勉强睁开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却奇异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了森林的方向,看向了伊莉莎意念所在之处!
      那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燃烧到尽头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到极致的温柔和解脱。
      “点火!烧死她!烧死这个勾结精灵的异端!”疯狂的吼叫达到顶点。
      手持火把的男人狞笑着,将跳跃的火焰猛地凑向十字架下堆满的干柴!
      “不——!!!”
      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无尽绝望与毁灭力量的尖啸,猛地从森林高地爆发!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它如同受伤巨兽的悲鸣,又似风暴撕裂苍穹的怒吼!肉眼可见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向村庄!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降临!那刚刚舔舐上柴堆的火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掐灭!泼洒在莉娜身上的火油诡异地倒流、蒸发!手持火把的男人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撞塌了半堵燃烧的土墙!
      整个村庄的喧嚣被这恐怖的力量瞬间压制!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神灵震怒般的景象惊呆了,恐惧瞬间取代了狂热。
      伊莉莎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从森林深处狂飙而出!她的速度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银白的长发在身后拉成一道刺目的光带,血红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世界的怒火与悲痛!挡在她面前的一切——燃烧的房屋、惊呆的人群、试图阻拦的武器——都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风压狠狠推开、碾碎!
      她冲到了十字架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狂乱的风吹拂着她荧白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裙。她伸出颤抖的、覆盖着微绿光芒的双手,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粗糙、深深勒入莉娜皮肉的绳索。
      莉娜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落入伊莉莎冰冷的怀抱。
      “莉……莉娜……”伊莉莎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哽咽。她慌乱地调动着全身的自然之力,翠绿的光芒如同萤火虫般疯狂地从她指尖涌出,覆盖在莉娜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试图修补那些可怕的创伤,温暖那冰冷的躯体。
      莉娜躺在她的臂弯里,身体轻得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唯一还能视物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伊莉莎布满泪痕、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庞。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近乎虚幻的笑意,艰难地在她肿胀破裂的唇角绽开。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深深的眷恋。
      她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那只手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温柔,极其缓慢地伸向伊莉莎的脸颊,似乎想要拂去她滚烫的泪水。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距离伊莉莎冰凉的脸颊,只剩下一寸。
      那寸许的距离,却如同永恒的天堑。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在即将触碰到伊莉莎的前一瞬,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垂落下去。
      琥珀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那凝固在唇角的、虚幻的微笑,成了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记。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伊莉莎抱着莉娜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息的身体,僵在原地。她血红的眼眸空洞地大睁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莉娜冰冷破碎的脸庞上。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承受的巨大悲恸中剧烈地颤抖。
      森林百年的懵懂,莉娜带来的温暖,那些懵懂的依恋,错过的告白,自以为是的“远离便是幸福”……所有破碎的画面和迟来的领悟,在这一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她刚刚觉醒的灵魂之上!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那双琥珀色眼眸里曾经闪烁的光彩是什么!明白了莉娜那天笨拙告白时颤抖的期待!明白了“家”的谎言和她承受的所有痛苦!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懵懂是何等的残忍!明白了……什么是爱!
      更明白了……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悔恨!
      “啊——!!!”
      一声非人的、饱含着无尽痛苦、绝望与毁灭欲望的悲鸣,终于从伊莉莎的喉咙深处撕裂而出!那声音不再尖利,而是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而恐怖的呜咽,带着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
      以她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爆发!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大地剧烈震颤!燃烧的房屋在无声的冲击波中如同纸糊般粉碎、坍塌!那些刚才还沉浸在施暴狂热中的村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漫天血雾和残肢!那个穿着神袍的男人,惊恐地挥舞着木杖,试图吟唱什么,却在接触到伊莉莎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血红眼眸时,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蜡烛般从内部熔化、汽化!
      火焰,凭空而生!不再是凡俗的赤红,而是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幽蓝色!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地狱藤蔓,疯狂地舔舐着村庄残存的一切。木头、石头、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在幽蓝的火焰中无声地化为灰烬,连烟雾都带着一种诡异的纯净。
      伊莉莎抱着莉娜冰冷的身体,站在毁灭风暴的中心。她的长发在狂暴的能量流中狂舞,血红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只剩下纯粹的、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地狱的冰冷恨意与悲恸。
      大火席卷了一切。那些丑陋的房屋,那些扭曲的狂热,那些施加在莉娜身上的痛苦与污蔑……都在幽蓝的火焰中化为虚无。火焰仿佛拥有意识,狂暴地吞噬着一切罪恶的痕迹,却唯独绕开了几个蜷缩在角落、被吓得失禁、眼神空洞的孩童,绕开了几只惊惶逃窜的家畜。
      当最后一缕幽蓝的火苗在黎明的微光中熄灭时,整个村庄连同那些施暴者,已经彻底消失。原地只留下一片覆盖着细腻白灰的、死寂的焦土。如同下了一场不祥的雪。
      伊莉莎依旧站在原地,怀中紧紧抱着莉娜早已冰冷的身体,如同抱着她仅存的世界。幽蓝的火焰在她眼中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绝望。泪水早已流干,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
      她缓缓低下头,将脸颊贴在莉娜冰冷的额头上。森林清晨的寒气包裹着她们,带着草木灰烬的苦涩气息。
      她终于懂了爱。用最惨烈的方式,以莉娜的生命为代价。
      她也懂了恨。恨那些施暴者,更恨……那个懵懂无知、懦弱逃避的自己。如果当初她懂得回应那份笨拙的告白……如果当初她不顾一切带莉娜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如果……
      没有如果。
      琥珀色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那个带来麦饼香气和温暖触碰的女孩,化作了她怀中一具冰冷的躯壳,和心底一座永远燃烧着悔恨与痛苦的地狱。
      “……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伊莉莎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千年的深渊里艰难地挤出,带着碾碎灵魂的痛楚,融入了房间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克拉拉平稳的呼吸声。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伊莉莎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暖,感受着那细小而坚定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一种深沉而洁净的悲伤笼罩着她,不再是刚才回忆里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她低头凝视克拉拉熟睡的侧脸,指尖轻轻拂过那柔软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清晨的露珠。
      是的,这双琥珀色的眼睛让她想起莉娜,想起那个永远留在火光中的少女。但克拉拉不是莉娜的影子,更不是谁的替代品。她是独特的、鲜活的生命,带着自己的伤痕和光芒,莽撞又勇敢地闯入了伊莉莎永恒孤寂的世界。
      伊莉莎的指尖停留在克拉拉的额前,感受到皮肤下温热的生命力。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珍视这个孩子,珍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但这种珍视,不该成为束缚彼此的枷锁。
      她轻轻抽出被枕着的手臂,动作缓慢而谨慎,生怕惊扰了克拉拉的安眠。起身时,修女袍的褶皱无声滑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灰晕。
      走到窗边,伊莉莎凝视着窗外沉睡的村庄。晨雾开始在山谷间弥漫,将远山染成朦胧的灰蓝色。她知道,再过不久,黎明就会到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没有回头再看床上的少女,而是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将那些波动的情感仔细地收敛进心底最深处。这不是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守护——就像大地守护着种子,天空守护着星辰,不占有,不束缚,只是静静地给予生长的空间。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时,伊莉莎已经点起了桌上的小灯,开始准备今日要用的药草。她的动作依然优雅从容,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个片段。但当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仍在熟睡的克拉拉时,那眼神深处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温柔。
      晨光渐渐明亮,药草的清香在室内弥漫。伊莉莎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翻阅一本厚重的古籍,偶尔提笔记录些什么。她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宁静而专注,仿佛已经这样度过了无数个相似的清晨。
      当克拉拉在药香中自然醒来时,她会发现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枕边放着一小盒新调制的药膏。而伊莉莎会像往常一样,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询问她昨晚睡得可好。
      一切仿佛如常,但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那种不同不在于言语,而在于眼神交会时多了一分心照不宣的理解,在于动作间多了一分无需言说的默契。
      晨光完全洒满房间时,伊莉莎收起书卷,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室内,带着朝露和远山的气息。她深深呼吸,感受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千年时光教会她最深刻的一课,就是有些温暖不必紧握在手,有些牵挂不必说出口。真正的珍惜,是让美好的事物按照它应有的方式生长,而自己,只需做一个安静的守护者。
      朝阳终于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房间。伊莉莎转过身,面向醒来的克拉拉,露出一个平静而温暖的微笑。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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