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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心墙之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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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走到家门口,程垚的脚下才又开始踌躇起来。
他内心默默设想着无数种,打开门,见到父母之后的开场白。
故作轻松地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或是带着点讨好的“您身体还好吧?”,又或者干脆破罐破摔地直接问“那事,你们想的怎么样了?”。
每一种设想都在喉头滚过无数次,却又被他生硬地咽了回去,最终只剩下手上无意义的机械动作——滑开门上的密码锁,又合上,然后再滑开……
“咔哒!”
一声轻响,不是来自他手下,而是来自面前那扇厚重的实木门。门扉向内打开一道缝,柔和的室内光线流淌出来,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人影。
李婉芳穿着居家的棉质开衫,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角,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她看着门外僵立着、手指还停在密码锁上的儿子,语气是程垚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无奈又心疼的嗔怪,“站门口干嘛啊?磨蹭半天了,监控里早看见你了……”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程垚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程垚猛地抬起头,撞进母亲那双盛满担忧眼睛里。那句酝酿了无数遍的开场白瞬间蒸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看着母亲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脸庞,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开衫,一股汹涌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
爱你的人永远都会爱你,不会因为你喜欢的是谁而轻易改变。
爱你,只因为他爱的人是你。
程垚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对父母之爱的不信任。他之前到底在怀疑什么?怀疑这份从出生起就包裹着他的、从未动摇过的爱吗?一股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程垚的内心。
程垚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眼底的湿意,声音里带着哽咽,试图用惯常的、带着点混不吝的语调掩饰内心的翻滚的心绪,“嗯……还不是怕你们改了密码,不让我进门了……”
李婉芳没接他这茬,只是侧身让开,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少贫,进来吧,还没吃过早饭吧,早就跟你说,早饭一定要吃,要不对身体不好……”
熟悉的“唠叨”模式开启,反而让程垚心头微微一松。他依言走进屋,一股淡淡的米粥香气飘来。他目光迅速扫过客厅——程誉正坐在餐桌旁,面前空荡荡的,显然刚用完早餐,碗碟已经收走了。
程垚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父亲。程誉背对着他,坐姿依旧挺直,却透着一种无声的疏离感。程垚的心微微收紧,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你先坐这儿,”李婉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正好你爸有东西要给你。家里的早饭还剩下两个包子,我再去给你盛碗粥。”
李婉芳转身进了厨房。程垚拉开父亲对面的一把椅子,迟疑地坐了下来。双手无意识地交叉搭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微微蜷缩着。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桌面的纹理上,一时竟有些不敢去看父亲的脸。会是什么东西?父亲这些年已经很少像小时候那样,兴致勃勃地带回田野考察时寻到的、不值钱却有趣的小玩意儿送他了。那个装满童年记忆的小盒子,早已在书架的角落里落了灰。
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该怎么开口?程垚的心像悬在空中的石头,找不到落点。
“你等会儿……”程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回头,只是站起身,“东西在我房间里,我去拿……”说着,便径直走向卧室。
程垚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略显沉重的背影,看着他走进卧室门内消失,一股酸涩再次漫上鼻尖。父亲一生要强,在考古界叱咤风云,如今却因为儿子的事……程垚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无论父亲最终是否能够真正接受这件事,这道坎,恐怕都会成为父亲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李婉芳很快端来了温热的粥和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程垚拿起一个,习惯性地大口咬下,瞬间半个包子就消失在嘴里。
他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咀嚼着——这是李婉芳最爱看的吃相,仿佛是对她手艺最高的嘉奖。
包包子是为了儿子才学的,程垚爱吃,她便乐此不疲。这背后,藏着多少李婉芳对早年疏于陪伴儿子的心理补偿?
程垚年少的时候,因为工作忙,他几乎是被放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李婉芳现在总盼着儿子早点成家,也是希望她能有机会在第三代身上弥补这份亏欠……可如今……
程誉拿着几张纸从卧室出来,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他走到餐桌旁,将三张纸一字排开,平平整整地铺在程垚面前的桌面上。
程垚放下包子,目光落在纸上。是三家不同三甲医院的……诊断证明?不,更准确地说,是手写的咨询说明或背书。他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张——
江南市第二人民医院心理咨询科:
性倾向(同性恋)的成因目前研究尚无定论,涉及遗传、神经发育、激素、环境及个人经历等多因素复杂交互作用。根据国际疾病分类(ICD-10/11)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性倾向本身不被视为精神疾病或心理障碍。如无伴随其他心理困扰(如抑郁、焦虑等),无需进行特定“矫正”或治疗干预。
纸张在程垚手中微微颤抖,他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爸……这是什么?”他抬眼,惊愕地发现,一向情绪内敛、如同磐石般的父亲,此刻眼圈竟微微泛红,眼底翻涌着无以名状的痛苦。
“你那天……说让我们看看书……”程誉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沙哑,他指了指桌上的纸,“书我看了……基本懂了,但……我还想再听听医生的,专业点的说法……”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我……怕一家不够准,跑了三家……”
“那结果呢?”程垚的声音干涩,答案明明就在纸上,却像有千钧重。
“结果……”程誉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滚落,“结果就是……如果这东西真是写在基因里的……那就是我和你妈……对不住你……”他声音哽咽,“是我们……没给你一个‘平常’的身体……让你这辈子……注定过得比别人艰难……”
李婉芳本来强忍着,被丈夫这一引,眼泪也“唰”地下来了。她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程垚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揪紧。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至亲落泪,更何况是他们因自责而落泪。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一把将哭泣的母亲揽进怀里,手臂用力地环住她颤抖的肩膀。“妈!爸!你们说什么呢!”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心疼,“我没觉得自己‘难’!我觉得很好!真的一点困扰都没有!你们别这样想行不行?这根本不是你们的错!”
“怎么不是……”李婉芳靠在儿子怀里,抽抽噎噎地控诉,“我就说……中学时候,别人家孩子都早恋,我们家垚垚长得这么帅,怎么连个绯闻都没有……老师也从没找过我们……原来……原来不是没姑娘喜欢……是我儿子……根本不喜欢姑娘……”她越想越觉得“证据确凿”,哭得更加伤心了。
程垚听着母亲逻辑清奇却又情真意切的“控诉”,心头百味杂陈,既心疼又有些哭笑不得。
谁说他没早恋?那段青涩隐秘、却被他视为珍宝的过往,那份与苏颜共享的、超越寻常的亲密,是他整个青春期最璀璨耀眼的时光。只是……这真相,此刻万万不能宣之于口。若让父母知道他们当年形影不离的“友情”实为刻骨铭心的“早恋”,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一家人相拥着,泪水和无声的叹息交织在一起。程誉和李婉芳的眼圈鼻尖都红彤彤的,程垚的心却渐渐地安定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哭出来,说开了,总比闷在心里腐烂生疮要好得多。父母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不是指责、不是排斥,而是将沉重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份笨拙又深沉的爱,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程誉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今天馆里还有点事,有个展览的研讨会,我要先过去了。”他拿起外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眼底的疲惫和微红的鼻头还是会不经意出卖他。
“我今天晚上还约了你吴叔他们一起吃饭,会晚点回来,你们别等我。”程誉说完,没再看程垚,径直走向门口,推门离开。
长辈们,大概在煽情过后,都会选择性地躲避,程垚深知这一点。所以馆里是不是真的有研讨会,并不重要。
客厅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李婉芳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脸上竟神奇地焕发出一种“重整旗鼓”的光彩。
“我也该去收拾收拾了……不过垚垚,你等我一下!”她语气轻快起来,“我有个新下载的APP还搞不太明白,等会儿你教教我。你爸晚上不在,咱们娘俩出去吃顿好的!”
程垚看着母亲迅速转换的情绪,有些无奈地应着,“哦……”这种时候,顺着她就好。
李婉芳走向卧室,刚走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地上下扫视着程垚,最后定格在他身上那件略显宽松的奶白色T恤上。“你身上这衣服……”她眉头微蹙,语气笃定,“不是你的吧?”
果然,知子莫若母,什么都逃不过李婉芳的法眼。
“哦……林……林栎的!”程垚被问的突然,只能胡乱地打个马虎眼,先糊弄过去再说,“我这几天,都……都睡在他那里!”
李婉芳眼神狐疑地又扫了一遍程垚,最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后面还是搬回来住吧!别动不动就往外跑,像什么话,多大的人了!”
程垚:“……”
其他的都好说,搬回来?绝对不行!现在正是追回您“儿媳妇”的关键攻坚期,怎么能半途而废!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接搬回来的话茬。
李婉芳这才满意地转身进了卧室。程垚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这是后来他“厚着脸皮”从苏颜那儿“顺”来的。他觉得这衣服挺好看,苏颜的品味向来不错。
程垚低头快速扒拉完碗里的粥,收了碗筷,便直接仰头倒在沙发上。紧张了一早上的心绪,终于在此刻彻底释放。
没多久,卧室门再次打开。重新出现在客厅的李婉芳,简直像换了个人。头发精心挽起,别着去年生日程誉送的水晶发簪,身上换了一件素雅精致的黑白水墨纹样旗袍,整个人容光焕发。
程垚从沙发里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有些错愕,“妈?您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儿?”这阵仗,不像是母子俩随便出去吃个饭的架势。
“哪儿也不去!”李婉芳精神抖擞,声音都高了一个调,“我就是想开了,豁然开朗!”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拿出手机,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战斗”的光芒,“儿子,来,快帮我看看,就你做那个什么……有很多粉丝博主的那个APP,教教我怎么用。对了,记得回关我!”
程垚心里警铃大作,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老妈以前对他搞的什么“野外救援知识up主”完全不感冒,现在这反常的积极……绝对有问题!但他还是依言接过手机,动作麻利地帮李婉芳注册好了账号。
“起个网名吧!”程垚把手机递回给她。
李婉芳略一思索,眼睛一亮,“嗯!就叫‘祝你幸福’!”
程垚低头在昵称栏输入:【祝你幸福吧】
“错了错了!”李婉芳立刻纠正,“是‘祝你幸福’,不是‘祝你幸福吧’!加个‘吧’字感觉有点勉强似的!”
程垚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删掉那个“吧”字。
李婉芳拿回手机,立刻兴致勃勃地点进程垚的主页,熟练地开始翻看他的粉丝列表。“哎哟……这几个小伙子,看头像长得都挺精神的嘛……”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语气带着专业的“品鉴”感。
程垚头皮一麻,“妈……?!”
“唉,我告诉你,你就是太含蓄了!”李婉芳语重心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以前是妈妈方向搞错了,性别都弄混了!以后你放心,妈妈帮你把关!有妈妈在,绝对不让我儿子孤独终老!”
她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都研究过了,你这条件,身高腿长,模样周正,又有正经工作,在你们圈子里,绝对抢手!”
程垚:“……我们圈子”?这几个字从老妈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惊悚?
“现在网上开放着呢,你们这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婉芳越说越起劲,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以前教的学生里,好多小姑娘都迷那个什么……男男CP!放心,包在妈妈身上!遇到合适的,妈妈就给你们牵线搭桥安排见面……”她已经开始畅想未来。
程垚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架势……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下次回家,餐桌上摆满一沓沓陌生男性的照片,老妈热情洋溢地挨个介绍……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其实有一点,程垚还是跟父母做了隐瞒,他明明一直说的是“自己的喜欢的人是男的”,但是并没有说“自己什么男的都喜欢”,这一点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不过,从决定“出柜”的那一刻起,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就在程垚绞尽脑汁思考对策时,手机“嗡嗡”震动了几下。一个名为【缘,妙不可言】的新群聊跳了出来。
程垚看着这土得掉渣的群名,嫌弃地皱了皱眉。
【五花肉】: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庆祝我正式入住公寓第一天![撒花]
(点开头像——果然是陆骐。程垚撇撇嘴,这品味……)
更刺眼的是,陆骐的头像,赫然是当初在丹麦Tivoli公园门口,苏颜帮他拍的那张得意扬扬的照片。
切!程垚心里莫名不爽。
【Blue】:好啊,欢迎帅哥成功入住,晚上我请客。
(是林栎。)
程垚看了一眼身边正沉浸在“帮儿子找对象”大业中的李婉芳,那锲而不舍、目光炯炯的样子让他顿感头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敲击:
【八爷】:收到!地点你们定,我准时到。不过我晚上想带个人过去,正好@苏颜 也认识,还是我请客吧!
【苏颜】:。。。。谁?
【八爷】:人到了你就知道[鬼脸]
程垚看着老妈李婉芳,嘴角勾起一丝狡黠又带着点解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