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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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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连日的阴雨终于歇住,天空洗出一种薄脆而高远的湛蓝。持续了数周的、令人窒息的高压忙碌仿佛也随着积雨云的散去而暂告一段落。毕业论文的最后一批修改意见总算尘埃落定,宏盛那边的项目也结了款。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反噬般拖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起初只是喉咙干痒,他并没在意,只当是换季的寻常不适。
直到夜里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滚烫,冷热交替着在骨髓里厮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痛感,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病,来势汹汹。
这场高烧缠缠绵绵地烧了三天,于他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潮湿的刑罚。白日里体温稍退,人似乎被抽走了筋骨,软绵绵地陷在床褥里,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耗尽全力。窗外那片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透过脏污的玻璃窗看出去,也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变成一块冷漠的、遥远的蓝玻璃。
最折磨的是夜咳。
白日里勉强压抑住的咳嗽,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变本加厉地找上门来。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仿佛要被那股蛮横的力量震碎,喉咙里弥漫着腥甜的铁锈味。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成了唯一的、令人恐惧的噪音。他常常需要挣扎着坐起来,弓着背,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等待那一阵几乎要窒息的痉挛过去。
仿佛要把积攒了小半年的疲惫、压力、惶恐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都从肺腑最深处,一点不留地掏挖出来。
索性来自夏柏的投喂愈发的频繁,往常病后会轻个四五斤,如今却没什么变化。
病了四五日,人才勉强退了烧,体温计上的数字回归正常,但精神却像被水反复泡过又拧干的纸,皱缩着,脆弱而单薄,轻轻一碰就要碎裂。镜子里的人脸色是一种被磋磨过的灰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空空荡荡,没了往日那份努力维持的、讨喜的亮光。
或许是病中的人格格外脆弱,也或许是高烧烧毁了理智的防线,那些被日常忙碌深深压制的、关于旧事的零星碎片,总在夜深咳醒的间隙,不受控制地浮起。
他想起外婆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又无比温暖的手。想起小时候每次大病初愈,身体还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外婆总会用一块洗得发白变软、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蓝布帕子,仔细包上几个自家院子里结的、最甜最软的果子,然后牵着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很远很远的路,去老家后山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香火的观里转一圈。
外婆不识字,也不会念什么复杂的经文,只是在那尊被岁月和烟火熏得斑驳褪色、面容都模糊了的神像前,静静地站上一会儿,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摸摸他的头顶,嘴里喃喃着一些最朴素的、关于“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念叨,然后便牵着他下山回家。
那一路的寂静,山林间的风声,外婆掌心粗糙而恒定的温度,以及那份无需言说的、沉默的祈愿,成了他记忆里关于“平安”二字,最原始、最温暖的注解。
病去如抽丝。在身体依旧虚软、情绪却异常敏感的某个午后,他鬼使神差地查了地图,发现海城郊外的山野里,竟真有一处名不见经传的“清霁观”,地图上的评价寥寥,只说僻静,古旧。
一种强烈的、近乎是本能般的冲动攫住了他,来得毫无道理,却汹涌无比。
他想去。
不是为自己这具似乎总在背叛他、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和羞耻的破败身体祈求康健。而是为某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为那份久违的、记忆深处的静谧与心安,为那份外婆曾给予他的、沉默的守护。
他打开衣柜,那个纸袋安安静静放在那里,里面依旧是那件属于夏柏的、质地精良的羊绒开衫。
好合适现在的天气。
昂贵柔软的羊毛触感瞬间包裹住他,宽大的尺寸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衣摆垂到大腿,袖子长得遮住了半个手背。上面早已消散了原主人的体温,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而沉稳的木质香气。
它宽大地罩在他清瘦的身体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带着残留体温的拥抱,能替他抵挡山间的风与未知的怯懦。
项目前期令人烦躁的扯皮刚刚理顺,下一个周期的主题意外地落在了“现代年轻人的精神寄托与传统场所”的冷门交叉点上。合作的学者提供了一个名单,海城郊外那座香火不盛、却保留了明清原有格局的“清霁观”名列其中。
夏柏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也需要一点直观的感受。于是他将车停在山脚,独自一人沿着青石阶一步步往上走。
山间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腐烂的沁人气息,将他从都市带来的那点倦怠和算计一点点涤荡干净。观宇确实古旧,红墙斑驳,瓦楞间生着苍黑的杂草,却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稳静气。
他绕过主殿喧闹的几只旅游团,信步走向侧后方一处更为幽静的偏殿。这里几乎没什么游人,只有古树参天,鸟鸣清脆,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然后,他看见了江岁声。
就在那棵至少有数百年树龄的、枝干虬结苍劲的古银杏树下。
那人背对着他,身型清瘦得几乎有些伶仃,穿着一件他无比熟悉的、属于自己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宽大的外套更衬得他背影单薄,仿佛山间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雾霭。
他正微微仰着头,安静地注视着偏殿檐角悬挂的一只古旧铜铃。微风掠过,铜铃轻轻摇曳,发出空灵、幽远、一声极轻极净的“叮——”声,余韵袅袅,散入山林寂静的空气里。
夏柏的脚步倏然停住,呼吸在那一刻几乎滞涩。
时间仿佛被那声清越的铃音按下了暂停键。
他看到江岁声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转过身,面向殿内那尊或许被香火熏燎、或许已面容模糊的神像。
阳光恰好穿过庭院枝叶的缝隙,一道澄澈的光柱落下,不偏不倚,将他笼罩其中。细小的尘埃在光里围绕着他缓慢飞舞。
他微微垂着眼睫,脸上没有任何悲喜的神情,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虔诚与平静。苍白的脸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极薄的金边,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抬起手,双手在胸前合十。指尖纤细,微微用力地并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完美而脆弱的尖拱。
那宽大的、属于夏柏的外套袖子,因为这个动作而滑落下去一截,露出一段细白得晃眼的手腕,腕骨清晰突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他就那样站着,微微低着头,合十的指尖抵着淡色的、抿紧的唇。整个人在夏日山林的光影里,像一尊被精心供奉的、易碎的瓷器,又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静谧的古画。
是一种抽离了所有尘世喧嚣的、极致的安静与脆弱。
美得惊心动魄。
夏柏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阴影里,一动不动。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沉重而陌生的悸动,像那枚被风吹动的铜铃,猝不及防地,在他心湖最深处敲响,荡开一圈又一圈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他看着他,看着他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廓,看着他微微颤动的、湿漉漉的睫毛,看着他全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种孤寂而虔诚的姿态。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混合着一种近乎于神圣的悸动,如同山间骤起的雾,瞬间将夏柏彻底吞没。
他想走上前去,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用体温驱散他周身的清冷孤寂。
却又更强烈地渴望,就停在此刻,永远不要惊扰这帧偶然窥见的、足以令人屏息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