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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根羊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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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
听着耳边逐渐增大的吵闹声，程故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说谎了。
其实他记得。
过去的所有经历，他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连续的胶片一般在程故迟钝的大脑中缓慢播放。
他也想过死亡。
237.
第一次看见陈漾，是在开学典礼的讲台上。他作为初三年级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表演讲。
一个看似浪漫的开端，这一情节往往被作者投放于增添情感的重要叙事环节上。而现实是——程故什么都没有看清。
他被安排在了队伍的末端，距离主席台最远，几乎超出了跑道的边缘，再退一步就要投身于绿化带之中。
……所以活动结束后他就只记得初三年级有个叫做陈漾的学哥。他的成绩很好，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像是广播里的电台主播。
程故想，如果能和这些厉害的初三学长们成为朋友肯定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到时同班同学都会羡慕他，崇拜他竟然能和“高不可攀”的初三学长们有了往来。
可惜，他的美梦还没开始就被迫画上了休止符。
来到新学校的第一个月，他遭遇了和小学时一模一样的事件。
可能真的是他活该吧，贪心得过了头。就连上天也看不过眼，生出那么多无端的是非只为惩罚他的贪婪。
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上天残忍地派出了秉承公道的「正义者」。他们遵循上天的旨意在学校里实行正义，惩恶扬善，势必将污染环境的所有「害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而像垃圾一样被扔来扔去的程故自然属于最劣等的「害虫」之一，是正义者们首当其冲的整治目标……可他就是学不会听话。
明明能平安地活在世界上就已经很好了，却总是在幻想，在奢求不会属于他的幸福——不管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还是厌恶到恨不能退避三舍的事物。都不会属于他。
也许他就应该像他们评价的那样，当好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中发烂发臭，直到死亡。
238.
撑不过半年，程故就不想上学了。他试图翻出高墙，逃到一个只有自己的梦乐园。可现实是，除了能够提供便宜住宿的学校以外，他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认识的大人都说：“程故啊，你没有家长在身后托举也没有靠山，读书才是你唯一的出路！现在政策这么好，都能叫你免费上学。换作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样的福利啊！忍一忍就好了，同学们只是同你闹着玩的。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
程故尝试过反抗。
在他们无聊取乐的游戏中，他拙劣的报复计划被摊开展现在了大众眼前，成为最新一轮的罪证——
「程故」也被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哈哈哈哈哈哈！你瞧他那样，像不像一条落水狗？嘬嘬嘬！来来来快爬到这里来……”
“你蠢吗？哪有狗住在下水道的？只有老鼠才会吃垃圾好不好！……来，张嘴，小老鼠乖，再吃一点啊。”
“啧，这么凶干嘛，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体验家庭的温暖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你妈都没这么喂你吃过饭吧？哎哟……真不好意思啊，我记性比较差，差点忘记你没有爸妈了！哈哈哈哈哈！”
他们用泥沙混合排泄物制成的液体覆盖他的身体，亲切地赋予他「家」的味道，最终再将他遗忘在某个随意的角落。程故的课本被撕毁，课桌和书包上填满了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掀开的被褥下是散发腥味的饭菜……有时连他的水杯和餐食也不能幸免。
他们说，他的出生就是罪过。所遭受的一切苦难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赎罪。他受的痛苦越多，去死的时候就能更轻松。
“哎呀你推我干嘛？弄疼我了！”
“……晦气死了！！快走快走快走，小心别被老鼠给缠上了……”
鞋袜湿透了，闷在泡满了脏东西的污水里，走起路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滑稽声响。站在楼顶的风口，程故尽力地想要弄干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从出生开始就挥之不去的潮气。它牢牢地纠缠着他，渗入骨髓，心脉，他可以用眼睛看见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变成被湿气裹挟的空气人。
程故想，如果这些人能全部去死就好了。
他们都去死，他就能活了……可这个愿望太难实现了。比他一夜之间暴富还不现实。
“……同学？”
握着栏杆向下眺望时，程故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好同学，打扰一下，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你会介意我在这里吃东西吗？”
程故摇摇头，自觉地站远了些。
他认为对方大抵会在看清他的狼狈后快速离去。可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身旁继续。
程故忍不住开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还没吃完吗？”
对方反问道：“那你待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程故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教室太热了，我来这里看风景……就是吹风。”
那人笑着点头：“我也是来这里看风景的。”
“你不觉得今天的天气很好吗？天空蓝蓝的，太阳大大的。阳光晒在身上特别舒服！！是一个适合野餐的好天气！……要是风再大点就好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
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恶心到让他想吐。
程故暗自腹诽。一阵没来由的愤怒抨击着他的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轻易便在二人形成的简单对照组中沦为无耻卑劣的下位者。
正当他盘算着应如何离开天台时，那人却忽的起身，贴着栏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余光瞥见与他如出一辙的干净校服和淡色的肌肤，程故立即低下了头。
“我把零食放在这里，你想吃的话直接拿就好，不想吃的话放在那儿也没事。之后会有小动物把它们带走的……不过这个牌子的零食真的特别好吃，我跟你讲，你一定要尝尝那个葡萄味的！”
“我是初三八班的陈漾。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哦！嗯不对……没事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
他笑着挥了挥手：“同学，那我先回去了。”
“……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你可怜我吗？”
眼看对方就要离开，程故蓦地问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小声解释：“我，我乱说的……”
“不要老是低着头啦，你看我。”
顺着压在脸边的力道抬头，程故看见了比那天的太阳还要刺眼的笑容。
“其实，我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他们都不肯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也会想有人能陪我一起说话聊天……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经常在这里‘聚餐’啊！反正我平时也是一个人。”
“好嘛，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拜拜！下次见。”
在陈漾半强制的邀请下，他们成为了每周五在楼顶天台见面的秘密朋友。
239.
从某种意义来说，陈漾这人简直善心大方到了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他是一个十足的圣母心，骑士病！
——但，会对陈漾产生好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漾总是天马行空地创造出许多有趣话题；会大方地分享他喜爱的一切。他看见的美景，天空，白云，吹落在地面的树叶；还会理解程故的窘迫，善意地避开所有让他难堪的地方。帮忙解决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
没人会在和他相处后生出厌恶的情绪。
第一次被这样的温暖包围，程故完全沉浸在对方给予的关怀与爱当中。他无可救药地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青年产生了依赖。
他甚至有些天真地想：如果能看见陈漾，那么在学校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期待的。
……哪怕他们仍会对他施以「正义」，夜晚他仍会睡在冰冷潮湿的被窝。程故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与陈漾相遇必须经历的磨难，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毕竟，像陈漾那样好的人，他是绝对配不上的。
能远远看着就已经很幸福了。
陈漾总说：“这不是你的错啊，能让你感到不舒服就是他们的问题！是他们故意做出这些行为你才会感到不舒服的，所以你不用苛责自己，忍了他们这么久你已经很厉害了！！”
“要多夸夸自己呀。你就说，哇！我今天又活了一天，我好厉害呀！我真棒呀！……已经坚持这么久了，再看看明天吧。说不定，明天会出现很美的朝霞呢？”
程故时常会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像一个正常人？”
“该怎么办”。一个困住了多数孩子，难倒了众多家长及教师的问题，被程故自私地抛给了面对相同困境的陈漾。
“我们没办法告诉其他人，所以自己就更要努力了。反击是必要的，但一定视情况而为，一定要保证自身的安全。逃避和顺从都是保全自己时可以使用的方法。你想啊，那么多野生动物在面对捕食者时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逃跑呢？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啊，大家都这样。我们要允许自己产生想要躲起来的心情。”
顿了顿，陈漾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遇到这种事情最先做的应该是报警的。但收集证据太难了……所以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啦！活下去才会有新的可能。而且活得好的话，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机会报复回去了呢。哈哈哈哈。”
“今天做不好的话，就把一切交给明天吧。明天一定会更好的！”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和他一起。
在程故不断的期盼和祈求中，生活竟渐渐地好了起来。
他终于得以以一名普通初中生的身份在学校里生存。
他可以不走神地听完一整节课；可以正常地上交作业；可以坐在干净的位置上；可以在课间打水，上厕所；可以安心地睡一个好觉……
他也不用再在陈漾面前编造那些假装幸福的日常。尽管那人似乎早已知晓真相。
而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到有些平淡的日子里，程故亲眼目睹陈漾从高楼上坠落。
“砰！”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持续不断的嗡鸣以及身边人欢快的呼喊一同交织在了程故的脑海中，他不得不静下心来重新辨别眼前发生的事故。
陈漾，跳楼了。
“又有人跳楼了诶？你们说这次会放几天假啊！！快放假吧！快放假快放假！！”
“呸！你想得美啊！又没死人怎么可能给我们放假？不让我们周末留校就算好了……还想放假？做梦还差不多！！要不要我给你送个枕头？”
“哎呀好烦啊，我不想上学了！！每天上学都上得想死，我真的好想回家……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在学校拉屎都觉得烫屁股！我跟你讲，我那个舍友巨烦！他昨天又……”
“这好办啊，那人不是没死成吗，让他再上去跳一次咯。反正他也想死，现在去死不仅我们可以放假，他的愿望也达成了。皆大欢喜啊！”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你说得对。死他一个造福我们全学校的人呢，多划算啊！诶对了，我好像听说跳楼那男的是私生子……他妈妈是小三诶！不过这个貌似没什么依据，还是我前几天听他们讲的……真八卦！”
“好啦好啦，快点回去吧。等他们看完热闹了肯定人多……”
他流出的血液不多，堪堪铺在伤腿旁的几块长方形瓷砖上。不够残忍，也少了几分伤者该有的触目惊心。
他只是静静地躺倒在地面，面上带着些许似有若无的笑意。平静到让随行的老师都忍不住抱怨：“就这么一点小伤，早知道不叫救护车了……又要花好几百块钱！”
“什么情况，他家里不是很有钱吗？……这还要我们来垫？”
“有钱顶个屁用！又没有人管……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先走了，下午记得给我留饭！钱转你了啊……”
“诶？你怎么哭了？是因为看到了感人的剧情吗？……哎呀！你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不哭了啊。”
骤然回神，那张停留在记忆中的浅淡笑颜逐渐与眼前写满了担心的面容重叠。陈漾轻柔地拭去悬挂在程故脸边的水珠，手忙脚乱地将纸巾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程故笑着制止了他的动作：“好啦……哪有人这样帮忙擦脸的。”
“当然有啊！你现在不是不哭了嘛。”
“好吧！”
方才哭得太久了，被陈漾这么一闹，程故满脸都沾满了细碎的纸屑。对着镜子清理脸上纸屑的过程中，他听见青年小声吐槽：“原来老鼠也会掉眼泪吗……”
程故笑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陈漾矢口否认：“啊没有没有！我就是说，你跟我一样感性，这很好！！说明我们都是很容易哭的好人！”
“嗯！就是这样。”
程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薯片少吃点，小心肚子疼。”
“知道了！我只吃了一点点，就这么一小点点……真的！你不要笑！！”
程故总会轻易被陈漾做出的夸张手势逗乐，从前是，现在也是。无声地笑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在角落里默默注视陈漾认真的侧影。
老鼠当然会流眼泪。只要活着就会流眼泪。
初中，高中，大学……他紧紧咬在陈漾身后，笨拙地模仿他的道路前进，企图依靠努力填平两年的时间鸿沟。
可命运的选择从来不会如他所愿。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在一次次的观察试探中，程故惊觉。原来陈漾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好，他并不是那个唯一的个例。也无法成为个例。
七天。
和陈漾单独待在一起的七天。程故赌上了他的所有，他的全部，他那不值一提的人生。
能看见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