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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启程雪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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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卡里的数字跳动到某个令人心安的高位,购物软件里最后一件“必需品”显示已签收。路眠房间里那座由崭新冲锋衣、高帮靴和各种包装盒堆砌而成的彩色小山,终于宣告囤积计划的终结。再没有任何借口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林小满发来的购票链接,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慌和对那片冰冷寂静隐秘的渴望。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他按下了“确认支付”。
两张Z21次列车的硬座票,从新城出发,终点拉萨。发车时间:明日下午三点零七分。青春没有售价……那滚烫的呐喊,此刻像冰冷的铁轨,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晚饭时,餐桌上弥漫着炖菜的暖香。路辰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父亲安静地扒着饭,母亲絮叨着明天的菜价。路眠低着头,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蜡。胃部因为紧张而隐隐痉挛。
他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穿透了餐桌上的家常氛围:“爸,妈,姐……我明天,去西藏旅游。票买好了。”
空气瞬间凝滞。
路辰的叽喳声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父亲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筷子上的菜掉回了盘子里。母亲正在盛汤的手猛地一抖,汤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姐姐路雨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路眠。
“旅游?西藏?”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担忧,“你一个人?那么远?高原反应怎么办?水土不服怎么办?那边多冷啊!你身体吃得消吗?”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般砸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焦虑。
路眠抿紧了唇,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裤缝。他避开了母亲灼灼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饭碗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跟林小满一起。不是一个人。衣服……都买好了,厚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药也准备了。”
父亲沉默地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袅袅的烟雾模糊了他沉默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深深吸一口烟的动作,泄露了一丝沉沉的、无声的压力。
“西藏好啊!”姐姐路雨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沉默,带着一种爽朗的支持,“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绵绵,姐支持你!不过,”她话锋一转,看向母亲,“妈担心的也对,那边海拔高,你身体底子弱,一定要注意安全,别逞强!随时给我们发消息报平安!”
路眠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有了姐姐的声援,母亲那汹涌的担忧似乎被稍稍缓冲了一些,但眉头依旧紧锁着,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沉重的氛围中结束。
临行前一晚,路眠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最后一次检查着那个巨大的、28寸的亮橙色硬壳行李箱。箱子摊开在地板上,像一张张开的巨口,里面塞满了崭新的装备,层层叠叠,被挤压得几乎要爆开。他一件件核对着清单:冲锋衣、抓绒裤、保暖袜、帽子、手套、防晒霜、保湿霜、充电宝……还有那个沉甸甸的、被他固执塞进去的羽绒睡袋,以及那盒价格不菲的高反含片。每确认一样,心底的焦虑就增加一分。他试图拉上拉链,鼓胀的箱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拉链艰难地咬合,留下一条扭曲的缝隙。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她走进来,目光扫过地上那个鼓胀得快要裂开的橙色行李箱,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牛奶放在堆满杂物的书桌上。
“眠眠,”母亲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她看着那条勉强合拢的拉链缝隙,担忧显而易见。
“嗯。”路眠没有回头,继续用力按压着箱子顶部,试图让拉链更服帖一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钱……够不够?”母亲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儿子苍白而紧绷的侧脸上,“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她说着,不等路眠回答,已经掏出手机,动作麻利地点了几下。
路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笔不小的转账通知,来自母亲。
“妈,我有钱……”路眠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抗拒。他不想再接受家里的钱,仿佛那会加重他“逃离”的负罪感。
“拿着!”母亲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关切,“多带点钱,心里踏实!衣服……真带够了?那边冷,可别冻着!药呢?高反的药放哪了?拿出来我看看!” 她说着,目光已经投向那个鼓胀的行李箱,似乎想亲自打开检查。
路眠无奈,只得停下手中的动作,费力地从箱子侧面一个被挤得变形的网兜里抠出那盒高反含片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说明书,眉头紧锁,嘴里喃喃着:“这个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副作用大不大……要不明天再去医院开点别的备着?”
“妈,够了。”路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请求,伸手想把药盒拿回来,“都准备好了,箱子……快关不上了。”
母亲看着儿子脸上那不容商量的疲惫和坚持,又看了看那个鼓胀得如同随时会爆炸的橙色箱子,终于不再说什么。她将药盒塞回路眠手里,又伸手,似乎想帮他整理一下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路眠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开了。母亲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只是落在路眠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沉重的担忧和不舍。
“……路上小心。到了……报平安。”她的声音有些发哽,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仿佛再多待一秒,那强装的镇定就会瓦解。
房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路眠一个人,和那个巨大、鼓胀、色彩刺眼的行李箱,以及手机屏幕上那笔沉甸甸的转账。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出发的实感,从未如此沉重。那箱子里塞满的不仅是装备,更是他无处安放的焦虑和对那片寂静雪原孤注一掷的期待。
第二天下午,新城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里冰冷的电子女声不断播报着车次信息,拖着巨大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快餐味和消毒水的复杂气息。喧嚣的声浪像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路眠脆弱的神经。他拖拽着那个巨大、沉重、亮得扎眼的橙色行李箱,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每一次拖动都像在与一个固执的怪兽角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胃部因为紧张和环境的刺激而隐隐翻搅。行李箱的体积和重量让他显得格外笨拙,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穿行。
“绵绵!这边!”林小满洪亮的嗓门穿透嘈杂,像一根救命稻草。他站在检票口附近,身边放着一个同样不小的黑色行李箱,正踮着脚朝他挥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路眠像抓住浮木般挤过去。林小满一把接过他那沉重的橙色“怪兽”,动作麻利地将两个行李箱并排立好,嘴里啧啧有声:“嚯!绵绵你这是要把整个家当都搬去西藏啊?这箱子快赶上你人高了!”但语气里是满满的熟稔和照顾。
“谢……谢。”路眠的声音带着喘息的嘶哑,脸色苍白。巨大的负担卸下,身体似乎轻松了一点,但精神上的压力并未减轻。他环顾着周围拥挤混乱的环境,看着那些陌生的、行色匆匆的面孔,巨大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小意思!”林小满拍了拍路眠的肩膀,一脸豪气,“走!排队去!早点上车抢个好位置放咱们这俩大家伙!”他一手推着自己的黑色行李箱,一手搭在路眠的橙色行李箱上,就要往已经开始排起长龙的检票队伍里挤。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平稳、带着点磁性的声音在两人身侧响起,像一颗投入喧嚣湖面的石子:
“路眠?”
路眠的身体猛地一僵!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循声转过头。
几步之外,范云熙正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剪裁极佳的深灰色长款羊毛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气质与周围嘈杂拥挤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没有带笨重的行李箱,只有一个简约的深色皮质旅行袋随意地拎在手里。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穿着利落的黑色冲锋衣,眉眼深邃,带着点不羁的艺术家气质,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
范云熙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路眠那张写满惊愕和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身边那个巨大、亮得刺眼的橙色行李箱,以及林小满搭在箱子上的手。深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点意外的意味,主动开口:
“好巧。你们……也去西藏?”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熟稔又疏离的问候。
路眠的呼吸瞬间停滞!浅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去西藏做什么?!无数个问题瞬间炸开,巨大的错愕和一种被意外撞破隐秘行程的慌乱让他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范云熙那张英俊平静的脸,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被猝不及防的偶遇钉在原地的狼狈。脚下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此刻像个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标记,暴露着他的行踪。
还没等路眠做出任何反应,他身边的林小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炸了毛!
“关你屁事!”林小满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厌烦,响亮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他一步跨到路眠身前,高大壮实的身躯像一堵墙,将路眠半挡在身后,目光不善地瞪着范云熙,以及他身边那个同样高大的陌生男人。林小满显然还记得那个在网红街撞了路眠、态度嚣张的花衬衫阿亮,而范云熙作为阿亮的朋友,自然也被他划入了“不受欢迎”的名单。眼前这个衣着考究、气质疏离的男人,此刻出现在去西藏的站台上,更让他觉得充满可疑和威胁。
“我们去哪儿碍着你什么事了?少在这儿套近乎!”林小满的语气充满了火药味,带着保护路眠的强烈戒备,“绵绵,我们走!排队去!别理这种人!”他一把拽住路眠的胳膊,另一只手用力推着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轮子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力道很大,带着不由分说的急切,就要强行把他拉走。
路眠被林小满拽得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沉重的行李箱也被带得歪斜,差点撞到旁边的人。他踉跄着,目光却依旧无法从范云熙身上移开。混乱的思绪中,只有那双平静深沉的、似乎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睛,牢牢地烙印在视网膜上。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像他此刻心情的具象化——笨拙、醒目、充满负担、无处可藏。
范云熙站在原地,看着林小满充满敌意的怒视和路眠那苍白慌乱、仿佛受惊小鹿般被拽走的身影,以及那个被粗暴拖拽、歪歪扭扭的亮橙色巨大行李箱。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深色的眼眸里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他没有再看林小满,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路眠浅栗色的发顶和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个挣扎前行的巨大行李箱,然后极其自然地转向身边的同伴,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碰巧遇到个店里的熟客。” 仿佛刚才那句“好巧”真的只是基于咖啡馆老板身份的客套寒暄,而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和充满敌意的林小满,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说完,他不再看被林小满强行拽走、脚步踉跄的路眠,拎起自己简约的旅行袋,对身边的同伴微微颔首:“走吧,阿哲,我们那边排队。”
那个叫阿哲的男人挑了挑眉,目光带着玩味在林小满怒气冲冲的背影、路眠狼狈踉跄的身影以及那个醒目的橙色行李箱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范云熙平静无波的侧脸,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没说什么,跟着范云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检票口。
路眠被林小满半拖半拽地拉进了拥挤的检票队伍。巨大的橙色行李箱在人流中磕磕碰碰,轮子不时卡顿,引来周围人不耐烦的目光。他被动地移动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脸上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冷汗交织。脑海里一片混乱,只剩下检票口刺眼的灯光,周围拥挤的人潮,林小满护在他身侧那带着怒气的侧脸,以及……范云熙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和他那句轻飘飘的“店里的熟客”。
那杯隅角的热拿铁的暖意,奶球毛茸茸的触感,那句“雪山的摄影集拍得很干净”……所有在那个角落里积累起来的、微弱的、带着暖意的碎片,似乎都在站台这猝不及防的冰冷偶遇中,被巨大的错愕、混乱和那个无处遁形的巨大行李箱,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冰冷的药瓶轮廓,隔着厚厚的冲锋衣布料,清晰地硌着他的肋骨。
火车汽笛声在远处悠长地鸣响,像一声沉闷的叹息,宣告着通往雪域高原的旅程,在混乱、错愕与一个巨大橙色行李箱的拖拽中,仓促地拉开了序幕。而站台上那场短暂的、充满火药味的偶遇,如同一个冰冷的注脚,为这场期待已久的逃离,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