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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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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夜,对于向阳而言,此刻是没有尽头的,像一个无休止沉落的巨大漩涡。
窗外的霓虹再如何卖力闪烁,也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因悲伤而荒芜的尘埃。靳宇的「家」,是他不曾想过的陌生,靳宇的「回家」,竟远远超越他能预期的艰难?
他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气,换上了饭店柔软的睡袍,独自坐在窗前,手中的威士忌只浅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留下些微灼热的痛觉。
骨灰坛静静安置在临窗的矮桌上,坛身上靳宇的瓷质照片,在房内刻意调暗的晕黄灯光下,笑容依旧灿烂,却也刺眼得像个嘲讽,让向阳胸口阵阵发闷。
他凝望着,说不清是唏嘘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难以言喻的郁气堵在心头。
叩、叩、叩——
突兀的轻微敲门声划破了房内的岑寂。
向阳放下酒杯,诧异地走向门口。
这么晚了,会是谁?透过猫眼,他看到饭店客服经理带着愧疚的脸,以及他身后一个摇摇晃晃、步履不稳的身形,是靳长安。
门一开,客服经理一脸歉意,额上渗着薄汗,有些狼狈地试图搀扶着一个满身浓重酒气的老人。
「抱歉,向先生,」客服经理压低声音,语气十分无奈,「这位先生坚持要上楼,说跟您是认识的……他、他冲得太快,我们同仁拦不住,来不及打内线跟您确认。」
向阳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白天在靳家有过一面之缘的靳长安。
只是此刻的他,双眼红肿,脚步踉跄,与白日的强悍严厉判若两人。他注意到靳长安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濡湿,边角都起了皱,正是他白天留给赵芷苓的酒店名片。
「没事,是认识的。辛苦你们了。」向阳接过话,示意经理可以离开。
客服经理松了一口气,对向阳连番颔首道歉后,迅速退了出去。
不等向阳开口,靳长安已经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
他像一头受伤后方向错乱的困兽,在宽敞的套房里茫然四顾,眼神涣散,四下逡巡,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靳伯伯,您喝太多了,」向阳连忙上前,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您先坐,我给您倒杯水。」
「还给我!」靳长安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呛人的酒气,几乎是咆哮着。
「您说……?」向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把我儿子还给我!」靳长安悲吼着,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在他苍老的脸上纵横。
向阳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他迅速转身,从窗边的几上捧过那个骨灰坛,坛身上,靳宇的遗照笑容依旧。
「这……靳宇。」他将骨灰坛小心翼翼地递到靳长安面前。
靳长安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把将骨灰坛紧紧搂进怀里,彷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生怕一松手便会再次化烟而去。
「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我等你呀,每天…每天牵肠挂肚…」他喃喃自语,泪水不停滴落在冰冷的坛身上,话音哽咽。
向阳扶着他,将他引到沙发边坐下。「靳伯伯,您先坐着。」
靳长安一坐下,便低头深深凝视着怀中的骨灰坛,泪水更加澎湃了。
「回来就好…不怕,爸爸在…不怕,回来就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鼻音,渐渐地,竟抱着骨灰坛,在沙发上沉沉睡去。轻微的鼾声响起,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向阳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涩。
就在这时,靳长安那件陈旧的外衣口袋里,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震耳欲聋。
向阳怕吵醒他,赶忙上前,轻手轻脚地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稍远处的玄关才接听。
「喂……」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是的,我向阳……靳伯伯在我这里,他喝得很醉……嗯,好,你们上来吧,612房。」
挂了电话,向阳轻吁一口气。
没过几分钟,门铃响起。
向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呼吸急促、汗水淋漓的靳苍,以及他身旁同样显得焦急万分的赵芷苓。
突如其来,当看清靳苍那张脸的剎那,向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过去将近两百个日日夜夜,他对着手机屏幕上、计算机屏幕上的这张脸,分享过无数的秘密与心事。
那张照片上的少年,单眼皮,薄嘴唇,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的酷劲,笑起来却能让整个世界都转瞬明亮起来,像一道光。
然而,此刻,这张鲜活的、带着温热气息的脸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盛满的却是全然的陌生、焦灼,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向阳一时竟有些恍惚,他愣在门口,手足无措,彷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与死,隔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误会。
「就是你吗?」靳苍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不稳,眼中布满红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一把揪住向阳的衣领,年轻的身体充满力量,那股力道之大,让向阳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倒。
「我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就是这么照顾你的男朋友的吗?那么远那么冷的北京…你…到底让他一个人承受了什么呀?!」
字字句句,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向阳心上,让他无从辩驳,也无力辩驳。
赵芷苓见状,脸色一变,赶忙上前拉住靳苍的手臂:「阿苍,你冷静点!你误会了,向先生…他不是大宇的男朋友。」
靳苍闻言,揪着向阳衣领的手微微一松,但眼中的怒火与质疑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他死死瞪着向阳,那眼神像要将他直接拍死在墙上,充满了审视与不信任。
「我爸呢?」他转头,目光在房内迅速扫视,一眼便看到了沙发上抱着骨灰坛沉睡的父亲,立刻甩开向阳,大步冲了过去。「爸!爸!」
向阳跟了过去,低声说:「他睡着了,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你们今晚可以在这里休息,我另外开一间房…」
「不必了。」靳苍粗鲁地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冰冷极了。他轻轻拍着靳长安的脸颊,「爸,爸,醒醒……我们回家了。」
靳长安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蒙地看着靳苍,嘴角露出一抹安心的微笑。
靳苍从父亲怀中谨慎地轻轻抱过那个骨灰坛,只看了一眼,眼圈便迅速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水,赶忙将骨灰坛递给一旁的赵芷苓。
赵芷苓接过骨灰坛,向阳适时地将那个深色的檀木盒子递了过来,她将骨灰坛细心地安放进去,盖上了盒盖。
靳苍不再多言,弯下腰,熟练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靳长安的身子沉甸甸的,但他背得稳稳当当,年轻的脊梁挺得笔直。
靳苍高大的身影背着父亲,转身便往门外走去。赵芷苓捧着装有骨灰坛的木盒,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经过向阳身边时,靳长安伏在儿子背上,迷迷糊糊地低声说了一句:「阿苍啊,你知道吗?你哥…你哥回来了…」
靳苍脚步未停,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对啊,爸,哥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我们都回家。」
向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准备离开,喉咙动了动,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他忽然开口,叫了一声:「阿苍。」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稔,彷佛他已经这样叫过这个名字无数次,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对着冰冷的屏幕。
靳苍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向阳一眼,那眼神冰冷而疏离,像在看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陌生人。
「辛苦你了。」靳苍的声音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每个字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大恩不言谢。就不再麻烦您了。」
话音落下,靳苍不再停留,背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电梯口。
赵芷苓对着向阳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意,也快步跟了上去。
电梯门开了又合上,冰冷的金属门板将他们的身影彻底吞没。
向阳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方才靳苍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冰冷的语气,还在脑中盘旋不去。
他看着紧闭的电梯门,胸口闷得发慌,有许多话哽在喉头,却又说不分明自己究竟想抓住他,说些什么。
他知道,此刻的靳苍,心中对他充满了误解与怨怼。
你就是我哥的男朋友吗?你为什么没有把他照顾好?你怎么可以让那样的悲剧发生?这些诘问,靳苍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那愤怒而受伤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甚至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彷佛多看一眼,就会被迫去想象他哥哥在北京那三年孤独漂泊的岁月,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苦楚。
向阳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他伸出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才是他与靳苍的第一次真正相遇。
曾经的同一张脸,曾经倾吐过生活中那些无人分享的得意与失意,那些深藏心底的沮丧与欢喜。
他以为自己早已熟悉了那张脸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熟悉了那个名字代表的灵魂。
然而,当这张脸孔,带着鲜活的气息,温热的体温,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背后,却已是另外一个迥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