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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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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又一次坠入了那个梦里。
在梦中,他总是有着清晰无比的失重感,仿佛灵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躯壳中抽离,穿过一片迷离混沌的光雾,最终双脚轻轻落地。
耳边是清越的剑鸣,鼻尖是冷冽的梨花香。
他抬起头,看见两轮月亮悬在天穹。一轮清冷如霜,名为“寒轮”;一轮温润似玉,泛着淡淡的红芒,名为“灼轮”。双月交辉,将身下这座巍峨古城的琉璃瓦染上了一层介于银白与暖金之间的奇特色彩。
这里是玄川界,少主府的演武场。
“你又慢了。”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完全褪去青涩的低沉。
傅青回过身,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官泓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手中握着一柄木剑,剑尖还残留着与空气摩擦带来的微风。他的眉眼精致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冰雕,唯独那双看向傅青的眸子,会悄然融化一角,流淌出些许不易察明的情绪。
这是傅青在梦里陪伴了三年的少年。
从十四岁起,这样的梦境便夜夜降临。他从一个被称作“现世”的地方而来,走进这片被结界笼罩的古武世界,成为少主上官泓唯一的“玩伴”。
“是你快了。”傅青笑着走上前,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拿起自己的那柄木剑,“今天的《落霞剑典》练到第几式了?”
“第三式,‘孤鹜’。”上官泓的回答言简意赅。他不喜欢废话,却从不吝于在傅青的追问下,将自己一天的经历和盘托出。
两人在月下相对而立,木剑相击,带起阵阵破风声。傅青的剑法是上官泓亲手所教,一招一式都带着对方的影子。但他似乎天生就不适合这种凌厉的剑路,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慢上半分,被上官泓轻巧地格开,剑尖抵住喉咙。
“我又输了。”傅青无奈地垂下剑,揉了揉发麻的手腕。
上官泓收剑入鞘,走过来,很自然地执起他的手腕,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按压着那片薄红的皮肤。“你的心思不在剑上。”
“在想事情。”傅青坦然承认。他看着上官泓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在双月的清辉下,宛如盛满了星辰的深潭。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摸出一个用红绳编织的护符结,上面穿着一枚小小的平安扣。
“生辰贺礼,提前给你。”傅青拉过上官泓的手,将护符系在他的颈侧,“我明天就十七岁了,以后就是大人了。”
上官泓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他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温润的平安扣,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傅青的体温。他低声问:“‘大人’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是……梦会醒吧。”傅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毫无缘由的恐慌。
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上官泓的手臂,急切地问:“阿泓,你记住我,对不对?你一定要记住我!”
上官泓被他罕见的失态弄得一怔,随即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他看着傅青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如宣誓:“我记得。傅青,我永远记得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碎裂。
梨树、月光、演武场,连同上官泓那张写满惊愕与不舍的脸,都化作了纷飞的光点,被卷入一个无尽的黑暗漩涡。
“不——!”
傅青从床上猛地坐起。
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摊开的《秦汉考古学概论》和几份写满批注的论文。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在嘶嘶地送着冷风。
又是这个梦。
不,是这个梦的残骸。
六年前的那个十七岁生日,一场高烧让他彻底告别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玄川界。烧退之后,关于梦境的种种细节便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和一个让他每次午夜梦回都心悸不已的名字——阿泓。
家人和医生都说,那是一场“成长烧”,是青春期常见的生理应激反应。所谓的梦,不过是高热引起的幻觉。
傅青也曾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睡衣的布料下,那片皮肤上烙印着一道淡金色的印记,形如一柄古朴的钥匙,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这是那场高烧留下的唯一痕迹,医生也无法解释其成因,最后只能归结为罕见的色素沉淀。
可傅青知道,不是的。
那不是幻觉。那三年的陪伴,那个人掌心的温度,那句“我永远记得你”,都真实得让他心痛。
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和天上那轮形单影只的月亮,一种巨大的错位感与孤独感油然而生。
他已经二十三岁,是国内顶尖学府的考古系研究生,前途光明。可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遗失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嗡嗡——”
手机在桌上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导师的名字。
傅青定了定神,划开接听键:“喂,陈教授。”
“小傅啊,还没睡吧?”电话那头传来导师爽朗的声音,“好消息!我们申请了大半年的断界深山古遗迹群勘察项目,终于批下来了!下周三就出发,你作为我的主力,可得把东西准备好!”
断界山,自古便流传着无数神仙精怪、洞天福地的传说。他们这次要去的目标区域,更是一片地图上都没有明确标注的无人区,据说磁场异常,时有驴友“鬼打墙”甚至神秘失踪的记录。
对于一个考古学者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好的,教授,我没问题。”傅青应道,声音沉稳。
挂断电话,他重新看向桌上的地图。目光落在“断界山”两个字上时,胸口那道淡金色的印记,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丝微弱的、仿佛被遥远故乡呼唤的灼热感。
六年了,这印记第一次有了反应。
傅青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一个荒诞而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浮了上来。
或许……梦,有醒来的时候。
也或许,他即将回的,根本不是家。
而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