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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章 ...

  •   文化节开幕日的阳光,明媚得近乎蛮横,透过活动中心高大的玻璃窗,将室内熙攘的人潮和五光十色的展位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混合着颜料、零食、香水和年轻躯体蒸腾出的热气,声浪如同实质,在各个摊位间冲撞、回荡。

      《蚀痕》所在的侧厅角落,像喧嚣海面上一个突兀的、沉默的漩涡。几盏特意调暗的射灯,在明亮的大环境中切割出一小片昏黄与冷白交织的孤岛。光与影的边界异常清晰,外面是流动的、嘈杂的彩色,里面是静止的、低饱和度的灰褐与锈红。

      林序站在展位旁预设的“工作人员”位置,背脊挺直,脸上带着惯常的、弧度完美的微笑,迎接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一些,掌心微微出汗。这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等待宣判的悬置感。他把一部分真实的、血淋淋的自我,和江屿那阴郁视角下的世界,一起钉在了这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江屿则完全隐身了。他缩在展位最内侧、灯光几乎照不到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去。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片铺了细沙的地面,仿佛那是唯一的净土。外面每一声大笑,每一次靠近的脚步声,都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像受惊的刺猬竖起无形的尖刺。只有林序偶尔投来的一瞥,才能让他紧攥的拳头,略微松开一丝。

      最初的一个小时,人流大多被主厅那些热闹的表演、精致的工艺品、飘香的食物以及cosplay社团绚烂的装扮吸引。侧厅本就偏僻,《蚀痕》的风格又如此格格不入,经过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驻足,也只是飞快地扫一眼那些灰暗的照片和生锈的物件,脸上露出困惑或干脆是“这什么鬼”的表情,然后迅速离开。

      “这拍的是废墟吧?太压抑了……”
      “字写得倒是挺有特点,就是看不懂想表达什么。”
      “放在这里有点煞风景啊……”

      窃窃私语零星飘来,像细小的冰碴。林序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嘴角的弧度略微僵硬。他能感觉到身后阴影里,江屿的呼吸变得更加轻浅而急促,那是他极度不安时的征兆。

      就在林序开始怀疑这个“角落”是否过于自闭,以至于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长裙、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在展位前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匆一瞥,而是微微歪着头,目光从第一张照片——那条消失在荒草中的废弃铁轨——开始,缓慢而认真地移动。她在林序手写的“路径的终点,并非生命的终点”标题前停留了很久,又靠近去看那些嵌在照片旁的、锈蚀的齿轮。她甚至蹲下身,仔细查看细沙上枯枝投下的影子,以及那截生锈弹簧在冷光下扭曲的弧度。

      她的表情不是困惑,也不是评判,更像是一种沉静的……阅读。

      林序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女生看完一圈,直起身,转向林序,镜片后的眼睛很亮:“请问,这些照片,都是同一位摄影师拍的吗?”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学术讨论般的认真。

      林序点头:“是的。”

      “那么,这些文字和装置构思,是出自另一位创作者?”她指向那些粗砺的手写体和周围的旧物。

      “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林序回答,声音平稳,“主题和大部分图像来自他,”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阴影中的江屿,“文字的转化和最终的视觉呈现,是我们一起确定的。”

      女生的目光顺着林序的示意,投向那片阴影,似乎想看清那里的人,但江屿把自己藏得太好。她没有追问,而是转回头,看着展位,若有所思。

      “《蚀痕》……被时间、被遗忘侵蚀的痕迹。”她低声重复着主题,“很贴切。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蚀’,更是心理状态的‘蚀’吧?这些图像里的孤独感、废弃感,还有……”她指了指那张刻着“我们都烂在这里”的墙面特写,“这种绝望的宣告,都不是简单的记录,更像是一种……投射。”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核心。林序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被理解的震动。他忍不住问:“你是……学心理学的?还是艺术专业的?”

      女生笑了笑:“文学系。但对视觉语言和隐喻比较感兴趣。”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整个展位,“你们这个展,和外面那些很不一样。它不提供愉悦,甚至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它很……诚实。诚实到让人不得不停下来,想想那些被我们忽略的角落,以及我们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有类似这样,正在被缓慢‘蚀刻’而沉默着的部分。”

      她最后对林序点了点头,像是致意,然后安静地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她的停留和话语,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紧接着,又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人,被这个与众不同的“角落”吸引,停了下来。他们低声交谈,指着某张照片讨论构图和光影,或者对着某个装置揣摩其象征意义。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像那个文学系女生一样说出精准的分析,但至少,他们是在“观看”,而非“路过”。

      细小的、认真的讨论声开始替代之前那些轻率的评价。

      “……这张光影的处理,绝了。”
      “旧物件的运用很有想法,让照片里的情绪更实体化了。”
      “字是手写的?模仿刻痕?有意思……”
      “感觉……挺酷的。虽然有点致郁。”

      林序紧绷的神经,随着这些反馈一点点松弛下来。他能感觉到,身后阴影里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抗拒和恐惧,也似乎随着这些并非恶意的关注,而悄然消散了一点点。江屿依旧没有出来,但林序似乎能“听”到,他那急促的呼吸,正逐渐变得平缓。

      然而,平衡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更加嘈杂、伴随着哄笑和口哨声的喧闹由远及近。之前那个彩虹头coser,带着他的几个同伴,大概是巡场巡腻了,又晃悠到了侧厅。他们显然还记得这个“破铜烂铁回收站”。

      “哟,还在这儿呢!”彩虹头一眼看到林序,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他脸上的浓妆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滑稽,“哥们儿,你们这展……有人看吗?”他故意伸长脖子,往展位里张望,目光扫过那些灰暗的照片,夸张地打了个寒颤,“啧啧,这调调,晚上做噩梦素材啊!”

      他的同伴也跟着起哄。
      “就是,文化节搞这么阴间的东西,不合适吧?”
      “喂,拍照的哥们儿呢?躲里面不敢见人啦?”有人注意到了阴影里的江屿,故意提高了音量。

      江屿的身体骤然僵硬如铁,几乎能听到他牙关紧咬的声音。他猛地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死死抠住身后的墙壁,指节惨白。

      林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向前一步,彻底挡住了那几人投向江屿方向的视线,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之前未曾有过的冷冽。

      “同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哄笑,“请注意观展礼仪。如果对我们的作品不感兴趣,请自便。”

      “哎哟,还挺横?”彩虹头被他的态度激了一下,也许是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凑近了些,几乎要碰到展位边缘一块突出的锈铁皮,“礼仪?我说实话而已嘛!这东西摆在这里,就是影响整体氛围!我说……”他伸手,似乎想去拨弄那块铁皮。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铁皮的瞬间——

      “别碰。”

      一个低哑得近乎嘶吼的声音,从阴影里炸开。

      声音并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砸碎了所有的喧闹。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几个coser。他们的嬉笑僵在脸上,愕然地看向声音来源。

      江屿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依旧低着头,但不再完全蜷缩。灯光终于照到了他苍白的脸,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身体因为极力克制愤怒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但他站出来了,挡在了那块锈铁皮前,也挡在了林序的身侧。

      他抬起眼,目光从垂落的发丝间射出,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那个伸着手、僵在原地的彩虹头。

      “我说,”江屿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寒意,“别碰。”

      那眼神太骇人,混合着长期压抑的阴郁、被侵犯领地的暴怒,以及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疯狂。彩虹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出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有病吧你!”彩虹头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但气势已然全无。他不敢再看江屿的眼睛,悻悻地对同伴挥挥手,“走走走,没劲!”

      一群人灰溜溜地快速离开了,侧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远处主厅隐约传来的喧嚣。

      江屿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塌了下去,重新垂下头,身体又开始细微地颤抖,这次更像是脱力后的虚软。

      林序一直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碰他。直到江屿的呼吸稍微平稳一些,林序才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不是去拉他,而是从旁边的工具袋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到江屿面前。

      江屿盯着那瓶水,看了几秒,才慢慢地、迟疑地伸出手,接了过去。他的手指冰凉,碰到林序温热的手背时,又是一颤。

      他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喝完后,他握着水瓶,依旧低着头,声音低哑破碎:“……对不起。”

      林序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为他刚才那近乎失控的爆发,为他们可能再次成为“麻烦”。

      林序摇了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做得对。”

      江屿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序,眼中是未散的惊悸和难以置信。

      林序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坚定而温暖,没有丝毫责备或勉强。

      “保护自己的东西,没有错。”林序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蚀痕》,值得被这样保护。”

      江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支持。那冰冷的、充满戒备的眼神,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脆弱与依赖的震动。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水瓶的、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向林序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只是很小的一步。

      却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

      林序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片属于江屿的、带着凉意和细微颤抖的阴影,将自己笼罩了一角。

      侧厅角落,光影依旧。外面的喧嚣依旧。

      但在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小风暴的“蚀痕”之域,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却在对抗外界侵扰的并肩中,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一种基于共同捍卫而生的、更加坚实的联系,在沉默中悄然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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