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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文化节的筹备,像一架逐渐加速的过山车,将整个校园卷入喧嚣的漩涡。海报贴满布告栏,各种排练的音乐声、争执声、笑闹声在空气中碰撞。而图书馆西北角那个被旧木板、铁皮和粗麻布草图环绕的角落,则成了喧嚣海洋中一个奇异的沉默涡流,属于林序和江屿的《蚀痕》工坊。

      进展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笃定。江屿提供的那些旧齿轮和生锈弹簧,被林序巧妙地嵌在部分照片周围,冰冷的金属质感与画面中衰败的景致呼应,增添了一重触手可及的、属于工业废墟的沉重。细沙铺在模拟展位图的角落,江屿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小截干枯的、形态嶙峋的树枝,林序将它斜倚在一块锈铁皮旁,灯光草图显示,阴影会恰到好处地落在一张关于涵洞水渍的照片上。

      他们讨论(主要是林序说,江屿听,偶尔用单字或动作回应)灯光的角度,争论(林序温和地坚持,江屿沉默地抗拒后妥协)某张照片的摆放顺序。林序发现,当话题纯粹集中在这些“物”的排列组合与光影效果时,江屿会进入一种异常专注甚至放松的状态,仿佛通过摆弄这些冰冷的、沉默的“痕迹”,他才能安全地表达自己无法言说的部分。

      这天,林序带来了一小罐丙烯颜料和几只不同型号的笔刷。“我想在几块主要的背景板上,手写《蚀痕》的主题文字,还有部分照片的标题,”他解释,眼睛因为创意而发亮,“印刷体太冰冷了,跟我们的东西不搭。”

      江屿看着那些颜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对这种过于“艺术”的、不确定的表达方式有些本能的排斥。

      林序捕捉到他的迟疑,拿起一支最细的勾线笔,蘸了一点深灰色的颜料,在一块废弃的木板边缘试了试笔触。颜料在粗糙的木纹上洇开,形成一种斑驳的、有生命力的质感。

      “就像这样,”林序将木板转向江屿,声音放轻,带着诱惑,“不完美,甚至有点……破碎。但正好,对不对?”

      江屿的目光落在那片随性的灰色痕迹上,又看向林序期待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序以为他又要退缩。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接笔,而是从林序带来的那叠照片里,抽出了一张——是那张在纺织厂拍的、刻着“我们都烂在这里”的墙。

      他将照片放在木板旁边,用手指,极轻地指了指那行刻字,然后又点了点林序刚刚试色的那块区域。

      林序瞬间明白了。江屿在建议,主题文字的风格,可以借鉴这种“刻痕”的感觉。

      “对!就是这个意思!”林序兴奋起来,立刻尝试用笔刷的侧锋,在木板上写出“蚀”字的第一笔,模仿那种用力刻划的、边缘带着毛刺的视觉效果。

      江屿在一旁看着,看着林序专注的侧脸,看着那笨拙却努力模仿“伤痕”的笔触。当林序写完“蚀痕”两个字,抬起头用眼神询问他时,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唇角似乎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向上牵动的痕迹。

      那是一个近乎肯定的信号。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门被推开,一阵说笑声涌了进来。是林序班上的几个同学,为首的是宣传委员赵峰,一个性格外向、总穿着潮流品牌的男生。他们是来找林序确认最终展位尺寸和电源接驳问题的。

      “林序!可算找到你了,打你电话没接……”赵峰的声音在看到江屿时戛然而止,脸上灿烂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恢复,但眼神里多了些打量和不易察觉的疏离,“哦,江屿也在啊。”他客气而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江屿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身体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面前的笔记本里,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屏障瞬间升起,比平时更加厚重冰冷。

      林序脸上的兴奋之色收敛了些,站起身,自然地挡在了江屿和来者之间半步的位置,笑容依旧得体:“刚在弄东西,没注意手机。尺寸图我画好了,电源接口在这里……”他熟练地应对着,将同学们的注意力引到展位设计图上去。

      赵峰一边听林序讲解,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林序身后那个沉默阴郁的身影,以及桌上摊开的那些明显与校园文化节“青春、活力、创意”主调格格不入的、充斥着锈迹、荒草和破败感的照片。他皱了皱眉,等林序说完,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林序,这些……就是你们要展出的东西?会不会太……暗了点儿?跟咱们班其他展位不太搭调啊。”

      他的声音虽低,但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旁边几个同学也投来好奇又略带疑虑的目光。

      林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然平稳:“这是我们小组定的主题,《蚀痕》,就是想展现一些平时容易被忽略的、边缘的景观和情绪。我觉得,文化的多样性也应该包括这些。”

      “话是这么说,”赵峰摸了摸鼻子,眼神里有些不以为然,“但毕竟是文化节,大家都图个开心热闹,你这弄得太沉重了,观众可能不买账啊。而且……”他意有所指地又瞥了一眼江屿,“有些素材的来源,会不会有点……敏感?”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白了。他不仅质疑作品风格,更在质疑江屿这个“敏感”人物带来的“不吉利”气息。

      江屿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捏得发白,呼吸也变得粗重。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刺破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林序的神色彻底沉静下来。他没有去看江屿,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恰好完全挡住了赵峰投向江屿的视线。他抬起眼,直视着赵峰,脸上惯常的阳光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却极具分量的认真。

      “赵峰,”林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蚀痕》是我们两个人的作品,我是主要协调人,江屿是核心创作者。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构思,都是我们共同确定的。如果风格不合适,或者你觉得‘敏感’,责任在我,不在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峰和其他几个同学,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文化节鼓励创新和个性表达,这是我们想表达的东西。至于观众接不接受,等展览那天自然见分晓。至于现在,”他指了指桌上的设计图,“我们还是先确认好这些技术问题,别耽误班级整体进度,好吗?”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明确了作品归属和共同责任,护住了江屿,又将话题拉回了正事,给了对方台阶下。

      赵峰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林序的态度合情合理,又占着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讪讪地点头:“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那尺寸就这么定了,电源接口我们回去再核对一下……”

      又快速确认了几个细节,赵峰便带着人离开了。图书馆角落重新恢复了安静,但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尴尬和紧绷。

      林序转过身,看向依旧低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的江屿。他走回座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刚才试色的画笔,蘸了点水,慢慢清洗着笔尖的颜料。

      水流声细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江屿听:

      “他们不懂。”

      他抬起头,看向江屿紧握的拳头。

      “那些锈迹,那些裂痕,那些荒草……它们就在那里。假装看不见,不代表它们不存在。”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寂静里,“我们的《蚀痕》,就是要把它们‘存在’的样子,拿出来给人看。这没什么不对,也不‘敏感’。”

      江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攥的拳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林序将洗净的笔放好,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推到江屿面前,上面是他刚刚根据江屿的“刻痕”建议,重新设计的主题文字草稿,笔触更加粗砺有力。

      “你看这样行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江屿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膝盖上,移到了那张草稿纸上。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依旧有些苍白的手指,极轻地,点在了“蚀”字某一笔刻意拉长的、仿佛力竭般的尾锋上。

      “……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可以……再断一点。”

      林序看着他那根轻轻点触的手指,看着纸上那个被指出的细微之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了一下,又酸又软。

      “好。”他重重点头,拿起笔,“就按你说的,再断一点。”

      他重新蘸取颜料,在江屿指出的地方,小心地调整笔触,制造出一种更加决绝、仿佛戛然而止的断裂感。

      江屿静静地看着,看着他笔下诞生的、带着两人共同意志的“伤痕”。

      窗外的阳光移动,将两人并肩工作的影子,投在那片渐渐成形的、名为《蚀痕》的安静角落上。

      外界的喧嚣与质疑,如同潮水,暂时退去。

      而他们用沉默、用颜料、用那些来自世界边缘的碎片,共同构筑的堡垒,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坚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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