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阵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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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春雨霁，重重山峦芊芊翠。
消融的雪水从高山深处流出，在平原上形成季节性的小溪流。溪流旁，一棵春柳垂立，一人一马静立。一个穿着轻甲的人缓缓朝春柳走来，走动间，及膝的蔓草翻起层层绿浪，泥土的潮湿与雨后的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文若。”曹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远眺无尽春色的荀彧回神，徐徐转身。
今日为了便于骑马，荀彧穿了一件庭庑绿窄袖的中衣，内里是米黄的直裾深衣，一条手掌宽的朱樱革带勾勒出利落的腰身。纵使春意渐浓，万山染翠，眼前这人着一袭青衣站在绿野无垠中，仍是最清滟的一抹冷色。曹操眼眸闪了闪，荀彧耳边有点点碎光晃动。
“明公。”荀彧笑道。
走近几步，曹操才看清楚，晃人心神的是荀彧发冠垂下的黑曜石，明明是颗普通的小石子，打磨过后却如此流光溢彩。曹孟德抚了抚马背，将马鞍系紧，曹孟德身上经年累月的肃杀之气逼得马匹有些不安，焦躁地在原地磨蹄。见状，荀彧含笑走过来，从曹操手上接过缰绳，“明公晨练点完兵了？”
“不曾，不过典韦在，我交给他了。”曹操沉声，目光一直停在荀彧身上，“文若此去颍川，何时方归？”听到曹孟德用“去”这个字表述自己回家，荀文若失笑，“路上顺利的话，约莫一月吧。”
见曹孟德神色略有迟疑，荀彧轻笑，翻身上马，“奉孝还在军中，明公有事可与他商议。时候不早了，彧告辞！”
“等等！”曹操一把抓住脱手的缰绳，急切之中，不慎扣住荀文若手腕，荀彧一愣，高坐马背，低头看着曹孟德。自高处看，曹孟德高挺的眉骨在眼眶打落阴影，更加看不清眼底神色，下一秒，曹操却扬起头来，日光越过山峰照在心湖，湖底有垂柳摇动。“文若一路小心！”说完，曹操松开手，笑道，“曹某在兖州等着文若。”荀彧点头，拨转马头，藏住唇边一点笑意。
“驾——！”看着荀彧远去的身影，曹操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下指尖，皮肤的肌理感还未消失。“算了，不可对文若失礼......”曹孟德呐呐低语，自顾自转身回军营去了。
颍川颍阴。
收到荀彧的书信，说约莫这两日便能到，于是一连三日，荀德熙日日熏香敷粉，从城门开关等到城门落锁，站在城外候着荀彧回来。自从初平二年，荀彧孤身前去东郡，荀文若已经快五年没有回过颍川荀宅了。
此时正值午后，初春寒意未散，荀德熙理了理直裾大袖衫和最外层的禅衣，又对着小铜镜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虽然里外一共穿了四件衣袍，但幸好天气还未正式热下来，只是微微有些闷热，没有出汗破坏脸上的妆容。荀表抬手，示意侍从将铜镜收起来，问道：“家中热水可有备好？兄长一路奔波而来，风尘仆仆，回家后一定想先沐浴更衣。”一旁侍从恭敬点头。这几日荀宅里热汤一直备着，就因为荀德熙不确定荀彧何时能到，于是便凉了就烧，烧好了就温着。
“对了，兄长的房间可打扫干净了？兄长之前置于房中的香粉先拿出来，兄长不一定会喜欢，但也可先用着，等他到了，你再按他的要求去置办一些调香之物。上次我去兖州军营，看到兄长帐内粗简得很，想来他曹孟德不懂这些，定然是委屈了兄长......”荀德熙端直身子，目光远眺地平线，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别的事情，念念有词吩咐着身边的侍从。侍从连连应声，就差拿着纸笔记下来了。不得不说，荀德熙作为荀爽嫡次子，在乱世中能把持荀氏大权，还将荀氏管理得井井有条，至少记忆力和心思绝对是过人的。
“是。”侍从小心地擦擦汗，余光望见远处有一个跳动的小点，喜道：“二公子，文若公子到了！”荀德熙眨了眨一直盯着远方有些干涩的眼睛，仔细一看，一个深绿衣裳的身影缓缓靠近城门，脸上难掩笑意，“快，将马车牵来。再派人回去禀报，让厨房可以开始备菜了。”侍从应声，悄悄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开了。
雀跃的一声“兄长”憋在喉间，荀表压着翘起的眉梢，目不转睛地盯着荀彧的马匹，一直到荀彧靠近，荀德熙几乎能够看清荀彧庭庑绿外袍上的暗纹，他方喜色道：“兄长！”荀彧一拉缰绳，缓缓将马停下，看到荀表的打扮，莞尔浅笑，“德熙今日看着格外不同。”荀表暗喜，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多谢兄长夸奖。兄长今日亦有飒爽姿容！”荀彧失笑。
一路风尘仆仆，荀彧出发时整齐束起的乌发已经有些松散了，几缕散落的碎发落在鬓边随风晃动，微微发汗后容色更加皎然。荀德熙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到荀彧衣袍上，荀德熙今日穿了一件芳草兰纹大袖衫，他料到荀彧会根据五时色着绿，却没猜对深浅，心下不免有些懊恼。听到身后的滚滚车轮声，荀德熙回神，“我备了马车，兄长请吧。”
荀德熙方才一瞬间的失落没能瞒过荀彧，虽然不知道荀德熙是怎么了，但荀文若对这个自小便黏着自己的弟弟还是多有关爱的。又或许是除夕那夜与郭奉孝的一番谈话让荀文若想开了些许，他不认为荀氏之中，有如方父对方晏那样的亲情存在，但他也不该因一人之过而绝万人之路。或许奉孝说得对，眼见是一部分、谋算是一部分、随心又是一部分，在这乱世中，人人为了保命而相互算计，但算计之中或许也能有几分真心呢？荀彧脑中不自觉又浮现起那个人的身影，想到离别那日，这人高仰着头，也只能够到自己胸前，不禁哑笑。看着荀文若脸上的笑容和回忆的眼神，荀德熙皱皱眉，提醒，“兄长，上马车吧。”
荀文若回神，对站在马侧的荀德熙伸出手，笑道：“德熙可记得幼时，你的骑术还是我教的？”荀德熙愣神，呆呆地看着荀彧朝他伸来的手，“兄长这是......邀我共骑？”眨眨眼，荀德熙将手递给荀彧，一深一浅的绿意前后交错，荀表坐在荀彧身后。荀彧对前面牵着马车的荀家侍从点头示意，一扬马鞭，朝荀宅驶去。“德熙扶稳了。”荀彧带笑的声音随风传来。荀表默默揪紧了荀彧的外衣，倾身虚虚靠在荀彧背上，脸上带着几分惊喜，“兄长虚长我几岁，那时的骑术却已经非常好了，爷爷便让你来教一众堂兄弟。”
“是啊，不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次见兄长，兄长看起来疏朗了许多，年前的病应当已经大好了？”荀德熙轻轻嗅了嗅荀彧外袍上的药味，“兄长的香似乎也和冬日时不太一样，多了一丝桃木香。”
“嗯，除夕给你写家书时不是提到吗，病早就好了。而且我离开时，东郡的屯田已推行一月有余，田埂上已生出油绿的幼苗，看着让人欣喜。曹将军镇守兖州，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生息，百姓终于算是慢慢安定下来了。”
“说到曹孟德......”荀表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这次让兄长亲自回颍川一趟，便是因为族中对兄长倾力支持曹军一事，已经十分不满，德熙有些按不住了，无奈之下才修书劳烦兄长。”荀德熙语气有些闷闷的，显然觉得是自己没能处理好荀氏的事务，才要让荀彧不远千里赶回来一趟。“无事，德熙不用在意，是我的决定，由我亲自和他们谈，也是情理之中。”荀文若温声说道，微微眯起的眼底泛着冷意，心中方才涌现出的几分温情瞬间被利甲包围。
“到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荀氏宅邸，荀彧有些失神。经过战火后又重新修葺如旧的荀府，终究不再是少时记忆中的模样了，石柱上的划痕、门墙处剥落的红漆、还有侧门被补上的鼠洞，都不见了，只存在于惦念之人的记忆里了。荀彧余光瞧见门内徐徐走出的荀悦，轻笑道：“表兄安好。”
有的时候，我们珍重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与这个人一起拥有过的记忆。人或许会变，但已经定格的记忆只会变淡，却不会变质。
兖州曹军军营，一干校尉与都尉缓缓走出主帐，今日事毕，帐内只剩曹操与郭嘉两人。荀文若不在，郭奉孝十分自在地饮了一口酒，觑了主位上的曹操一眼，曹孟德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主帐中间的沙盘，眼神却没有聚焦。郭奉孝了然，但没有说破，等曹操忍不住先开口。谋士要能知晓主公的心思，方能替其主谋划，但同时郭嘉也知道上位者最忌讳心思被别人猜透，谋士需得把握好这个分寸，才能进退有度。
“奉孝可知，文若因何事急着回颍川？”曹操状似不经意随口问道。“将军心下不是已有答案吗？”郭嘉笑言，“将军眼下占据兖州，坐拥近二十万大军，推行屯田制后，粮草问题暂时不用担忧，但四周却是虎狼环伺，要守住兖州，不容易。北面是袁绍袁本初和袁公路的残部，孙坚虎踞江东，南面是刘表和张绣，再远些的张鲁和马超等人先不论，单是奉孝方才所说，兖州便已被三股势力夹在中间。”
“奉孝的意思，曹某明白。言下之意，颍川荀氏不相信曹某能成功守住兖州，而袁绍势大，又对文若厚待有加，他们想劝文若改投袁绍，或者至少给颍川荀氏在袁本初那里留几分转圜的余地。”
“是，将军看得明白。”
“那奉孝觉得，曹某能守住兖州吗？”曹操笑道。
郭奉孝难得正色，肃声，“如今天下纷乱，群雄逐鹿，奉孝以为，能成大业者，曹将军是也！”闻言，曹操大笑，笑意过后，曹操起身走到郭嘉身边，随意跪坐，“曹某年少时举孝廉，唯恐被天下之人轻视，便想做个郡守，协理好一郡之地，招揽有才之士，使得政通人和。后来得陛下殊遇，迁典军校尉，便想为大汉讨贼立功，想着自己死后若能在墓碑上书下“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倒也不错。”曹操轻笑，“曹某少时飞鸡走狗，虽也仰慕英豪，欲成就一番事业，实则本志有限。”
静静听完曹操这一番剖白，郭嘉接道：“那将军现在呢？将军现在占据兖州，贵为一州之牧，在汉家十三州郡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如今提起当世豪杰，曹公之名，谁人不知？”
在郭嘉的注视下，曹操垂眸没有出声。
郭嘉浅笑，“将军现在的志向，不在小小曹侯，更不在兖州了，将军是能平定天下之人。”曹操掀起眼皮，目光沉沉看向郭嘉，郭嘉继续道：“将军如此看重文若，原因之一便在于此。”郭嘉起身，走到堪舆图前，“颍川荀氏，荀神君乃是战国荀卿十三世孙，荀家世代入朝为官，文若更是被誉为‘王佐之才’。而这位‘王佐之才’来到了将军身边，告诉曹将军，您是他要辅佐的人，言下之意，将军自知。”曹操轻笑，示意郭嘉继续说。见曹操没有否认，郭嘉也笑了，“文若于将军而言，是一面镜鉴，将军在这面镜鉴里看到自己可以无限高远的志向，将军本就是有大志之人，自然想去看看，自己究竟能攀上云梯几何。”
曹操抚掌，“不愧是当初文若要亲自去汝南请的人，奉孝每次都能让我大吃一惊。”
郭嘉脸上挂着轻笑，眼中却肃然，在堪舆图上点了点颍川，“这是奉孝的论断，奉孝信自己的眼光，也信曹将军，但并非人人都敢孤注一掷。”说完，郭嘉看向曹操，“文若的颍川荀氏，是他的依仗，亦是他的枷锁。”
“望将军能善待文若！”郭嘉正色。
曹操起身，负手走到堪舆图旁，目光落在颍川上。郭嘉抬头，看向曹操。曹操这人，在大多数时候，你都看不清他的心思，哪怕你以为你看清了。
“曹某想问奉孝一个问题。”
“将军请讲。”
“奉孝是文若举荐给曹某的，那奉孝到底是文若的人，还是曹某的人？”
闻言，郭嘉哑笑，心里暗忖：将军和文若还真是......般配啊，连给我的问题都一模一样。见到郭嘉的笑容，曹操挑眉，“奉孝为何忽然发笑？难道有人问过和曹某一样的问题？”郭嘉摇摇头，“奉孝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曹操盯着郭嘉，郭嘉认真言道：“奉孝自然是替将军谋划。”
“我到将军麾下，有文若举荐的缘故，至于决定留下，更多是自己的判断。将军以为，我若不是站在将军这边的，如何会与将军有方才一番对话？”荀彧信任自己，才会将心事告知，如果荀文若知道自己趁他不在和曹将军透露这些......郭奉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郭嘉坦然接受曹操的审视，末了，曹操抬步离开，经过郭嘉身侧时，拍了拍郭奉孝的肩膀，“奉孝所言，曹某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