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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三节:当归 ...


  •   天聪九年,十月初三。辽东,海州卫所。

      晨雾弥漫,军帐中弥漫着药草苦香。太医小心翼翼揭开多铎左肩的纱布,新生的皮肉呈淡粉色,箭疤如蜈蚣蜿蜒。

      “爷恢复得极好。”太医松了口气,“年轻人底子壮,这要换了旁人,少说得躺一个月。”

      多铎活动左臂,仍有些滞涩的疼,但已能握刀。他看向帐外——秋日高远,正是继续巡边的好时节。

      “还有几日能长途骑马?”

      “短程三五日即可,但若要长途奔袭……”太医迟疑,“至少再养半月。箭毒虽清,可若伤口裂了,恐留病根。”

      多铎沉默。案上摊着辽东舆图,秋巡路线才走一半。镇江堡往南,还有复州、金州、旅顺口。他是镶白旗主,临阵而归,会招非议。

      可心里有个地方,比箭伤还疼——是空落落的,悬着的,想填满。

      亲兵进帐:“爷,十四爷到了。”

      多尔衮掀帐而入,一身石青色行服,肩头沾着晨露。太医退下,帐中只剩兄弟二人。

      “听说你能下地了。”多尔衮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肩头,“疤不小。”

      “死不了。”多铎倒了杯茶推过去,“朝中有事?”

      “朝鲜那边不安分了。”多尔衮压低声音,“李倧嘴上称臣,暗中在鸭绿江增兵。皇兄的意思,最迟明春,要再打一仗。”

      多铎眼神一凛。天聪元年征朝,他随军,见过朝鲜军的孱弱,也见过他们死守城池的顽固。那不是好打的仗。

      “这次谁挂帅?”

      “未定。但有人提了你。”多尔衮看着他,“说你年轻气盛,该多历练。”

      年轻气盛。多铎听懂了——是有人怕他军功太盛,想借朝鲜战事压一压,或干脆让他折在那里。

      “你怎么回?”

      “我说你箭伤未愈,需静养。”多尔衮顿了顿,“不过这次受伤,倒让某些人松了口气——怕你这次秋巡又立功,压不住。”

      多铎冷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已凉,苦得涩口。

      “岳托死了。”多尔衮忽然道。

      帐中一静。岳托是代善长子,上月病逝军中,才三十三岁。

      “他那个宠妾,你记得吗?汉人女子,会弹琴。”多尔衮声音很淡,“岳托病重时,嫡福晋不许她近前。岳托咽气那日,那女子投了井。”

      多铎握杯的手一紧。

      “你要护着,就护到底。”多尔衮看着他,目光如炬,“别学岳托,给了真心又守不住,害人害己。”

      帐外传来操练声,士兵的呼喝穿透晨雾。多铎沉默良久,问:

      “府里……如何?”

      “你安排的人今早传信。”多尔衮从怀中取出一封薄信,“乌讷楚氏处置得很妥当。其其格至今不知你受伤,庄妃的人来试探,也被她挡了回去。”

      多铎拆信。是李嬷嬷的笔迹,详尽报着府中事务:其其格孕吐渐止,饮食恢复;府中采买换了两个管事;庄妃借重阳赏赐敲打……

      最后一行小字:

      “姑娘日夜佩戴玉佩,看账至深夜,人瘦了些,但精神尚稳。前日处置下人争端,赏罚分明,府中渐服。”

      他指尖抚过“日夜佩戴玉佩”几字,许久,将信凑近烛火。

      火焰吞噬纸页,映在他深黑的眸中。

      “我明日返京。”他说。

      多尔衮抬眼。

      “秋巡未完,恐招非议。”

      “就说我箭伤复发,需回京调养。”多铎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南方天际,“皇兄若疑,让他疑。朝鲜的仗,我不会躲。但有些事,得先回去处置干净。”

      十月初五,盛京,豫亲王府。

      西跨院小茶房里,药香换了秋梨膏的甜润。其其格孕吐止了,却开始嗜酸,雅若让人从庄子上摘了秋梨,熬膏润肺。

      “姑娘,侧院出事了。”苏德悄步进来,声音压得低。

      雅若放下汤勺:“说。”

      “管采买的王婆子和李婆子吵起来了,为着冬菜采买的银子。王婆子说李婆子虚报价钱,李婆子说王婆子儿子赌钱挪了公款,闹到前院,非要见您断个公道。”

      雅若擦了擦手:“人在哪儿?”

      “前院穿堂跪着呢,围了不少下人看热闹。”

      雅若起身,对阿沅道:“看着火,再熬一刻钟就熄。”又对其木格说,“去福晋那儿,就说我在查账,晌午再去伺候。”

      前院穿堂,两个婆子跪在地上,吵得面红耳赤。周围站了十几个下人,交头接耳。见雅若来了,瞬间静了。

      雅若在椅上坐下,没看两个婆子,先对周围道:“手头都没事了?聚在这儿,是等着领赏,还是等着领罚?”

      下人们慌忙散去。穿堂只剩四人——雅若、苏德、两个婆子。

      “说吧,一个一个说。”雅若声音平静,“王嬷嬷先说。”

      王婆子磕头:“姑娘明鉴!李婆子报冬菜单子,白菜一斤要八文钱!市面上才五文!她这是贪墨!”

      李婆子急道:“你血口喷人!我报的是顶好的黄芽白,本就八文!倒是你儿子王贵,在庄子上赌钱输了二十两,你挪了采买银子填窟窿,当我不知道?”

      雅若听着,没说话。等两人吵完了,才开口:

      “苏德,上个月的采买单子拿来。”

      苏德递上账册。雅若翻开,指尖划过一行行数目,忽然停住。

      “王嬷嬷,九月二十三,你采买羊肉三十斤,记的是一斤四十文。可市面上羊肉,最好的才三十五文。”她抬眼,“每斤多报五文,三十斤是一百五十文。这钱,进了谁的口袋?”

      王婆子脸色煞白。

      “李嬷嬷,”雅若转向另一个,“你女婿在城西粮铺做账房,九月铺子里少了三石米,账上记的是‘鼠耗’。可你九月十八往娘家送了两袋米,袋子印着那粮铺的戳。”

      李婆子瘫软在地。

      穿堂死寂,只有秋风穿堂而过的声音。

      雅若合上账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王府的规矩,贪墨超过十两,杖三十,发配庄子做苦役。你们二位,一个挪了二十两,一个虚报少说也有五两。”

      她顿了顿:“念你们是府里老人,各杖十下,扣三月月钱。再有下次,逐出府去,子孙永不录用。”

      “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啊!”两个婆子磕头如捣蒜。

      “拖下去,就在院中行刑。让府里下人都看着。”雅若起身,“苏德,行完刑让她们来领月钱——扣完的数目,一文不能少。”

      她转身往后院走,背挺得笔直。直到穿过月洞门,确定无人看见,才扶住墙壁,手抖得厉害。

      “姑娘……”苏德跟上来。

      “我没事。”雅若深吸一口气,“你去盯着行刑,仔细数着,一下不能少。打轻了,往后没人怕。打重了……也仔细着,别出人命。”

      苏德应声去了。雅若独自走回西跨院,脚步越来越慢。到房门口时,她忽然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李嬷嬷从屋里出来,见她这般,叹口气,蹲下身轻抚她的背。

      “判重了?”老人声音温和。

      雅若摇头,声音闷在膝间:“我不知道……我怕判重了,寒了下人的心。怕判轻了,往后镇不住。我怕……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儿装模作样……”

      “可你判了。”李嬷嬷说,“判了,就是当了家。当家的滋味,就是一边怕,一边得往前走。今天怕判重,明天怕判轻,日日怕,日日判,判着判着……就不怕了。”

      雅若抬起头,眼圈红了:“嬷嬷,我手还在抖。”

      “抖也得端着。”李嬷嬷扶她起来,理了理她的衣襟,“姑娘,您今天做得很好。赏罚分明,证据确凿,全府上下都看着——往后,没人敢再小瞧您。”

      窗外传来杖刑声,闷响,一下,两下。雅若闭上眼。

      十月十五,重阳刚过。

      宫里赏了重阳糕,来的是庄妃身边的大宫女乌兰。一身藕荷色宫装,笑盈盈行礼:

      “给十五福晋请安。娘娘惦记着,说您孕中不宜吃糕,特地让御膳房做了江南的桂花糖藕,软糯好克化。”

      其其格欢喜道:“多谢庄妃娘娘惦记。”

      乌兰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雅若,笑意深了深:“这位就是乌讷楚格格吧?娘娘夸您心思细,把福晋照顾得妥帖。还说,等福晋生产了,要好好赏您呢。”

      雅若垂首:“奴婢不敢当,是分内之事。”

      乌兰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娘娘让奴婢带句话:聪明人,要知道什么该接,什么不该接。接错了,烫手。”

      她退后,依旧笑着:“福晋好生养着,奴婢告退。”

      人走了,其其格还高兴地尝着糖藕。雅若站在一旁,背脊一片冰凉。

      烫手。

      她袖中的玉佩,突然沉得像块烙铁。

      十月廿三,夜。

      多铎夜宿离盛京八十里的驿馆。月圆如盘,清辉遍地。

      他独自站在院中,左肩伤口已愈合,只余阴雨天会酸痛。掌中是那片干花瓣,已脆弱得不敢触碰,只用指尖虚虚护着。

      “爷,明日晌午就能到盛京。”亲兵来报。

      多铎“嗯”了一声,望着南方。八十里,快马两个时辰。明日此时,他就在府里了。

      “取纸笔来。”

      他在灯下写了三个字,墨迹淋漓:

      “明日归。”

      “连夜送回去,给西跨院。”

      同一轮月下,西跨院。

      雅若在灯下做针线——红色绸面,金线绣平安纹,是个小小的肚兜。阿沅看了几次,欲言又止。

      “姑娘,这……这是福晋该做的活计。”

      “我闲着也是闲着。”雅若声音很轻,“孩子……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其其格那句“我只信你”,才能减轻心里日夜啃噬的罪。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苏德开窗,阿克敦的气息还带着夜风的寒:

      “爷的信,刚到的。”

      雅若接过。薄薄一张纸,三个字,力透纸背,仿佛带着他策马归来的急切:

      明日归。

      她站着,一动不动。烛火跳跃,映着她苍白平静的脸。然后她转身,声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阿沅,把那件新做的石青色常服找出来,熏上檀香。贝勒爷伤口怕冷,再备个手炉,要铜胎掐丝的,轻便。”

      “苏德,明日一早让厨房备参鸡汤,要炖足四个时辰。再让庄子上送新鲜的黄河鲤鱼,清蒸。”

      “其木格,去跟福晋说,贝勒爷明日回来,让她今儿早些歇着,养好精神。”

      她一句句吩咐,条理清晰。可点灯添油时,火星子溅到手背,烫红了一片,她竟浑然不觉。

      寅时,所有人都睡了。

      雅若独自走到院中槐树下。月已西斜,晨星寥落。她仰头看着那颗最亮的启明星,低声喃喃:

      “额吉,他就要回来了。”

      “我好像……准备好了。我知道该做什么——伺候福晋迎他,备好热茶饭菜,汇报府中事务,然后退回我的位置,做个本分的侍女。”

      “可是额吉,我这里,”她按着心口,眼泪无声滑落,“跳得好快。我怕他看出什么,怕福晋看出什么,怕所有人看出……我有多想见他。”

      晨风穿过槐树枝叶,簌簌作响,像一声叹息。

      天边泛起鱼肚白。

      当归。

      人当归,心当归。

      而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当归”双关:既是药材,是归期,是心的归宿

      至此,雅若已完成从“被迫承担”到“主动担当”的蜕变。第五节重逢,将迎来情感的重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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