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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五节
春归迟·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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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十年正月初三至二月十六。盛京,豫亲王府。
一、正月初三·第一道战报
清晨的雪停了,阳光穿过云隙,在积雪上洒下细碎的金光。雅若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辽东舆图,手中朱笔悬在“盛京”二字上方,却迟迟未落。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克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姑娘,战报到了!”
雅若手一颤,朱笔在纸上点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她放下笔,深吸口气:“进来。”
阿克敦捧着个油布包裹进来,单膝跪地:“兵部辰时发的塘报,睿亲王那边也派人送了信。”
雅若先拆开兵部的官方战报——洒金纸,工整的满文楷书:
“天聪十年正月初二,大军出盛京。是日行五十里,驻浑河北岸。皇上御营中军,诸王贝勒各率所部,军容整肃。镶白旗主多罗贝勒多铎为左翼先锋,已抵浑河渡口,明日渡河。”
很官方的措辞,没有任何细节。但“军容整肃”四个字,让雅若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地。
她拆开多尔衮的信——普通的素笺,字迹潦草,是行军途中匆匆写就:
“初二抵浑河,一切安好。十五弟率镶白旗为前导,渡口结冰甚厚,明日可过。他左肩旧伤无碍,勿念。另,马瞻那孩子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十五弟让军医照看着。这孩子……唉。”
雅若看完,将信纸按在胸口,闭眼长长吐了口气。
还好。他平安。旧伤没犯。还照顾着岳托的儿子。
她重新提笔,在舆图上“浑河”的位置画了个红圈,在旁边小字标注:“正月初二驻”。
然后铺开那本厚厚的“家书”,提笔蘸墨:
“正月初三,得初二战报。爷已抵浑河,明日渡河。睿亲王信中说,您旧伤无碍,奴才心安。马瞻公子水土不服,您让军医照看,您总是这样,面上冷,心里热。
府中一切安好。福晋晨起用了半碗小米粥,多尔博睡了两个时辰。奴才已按爷的吩咐,重定门禁、缩减用度、增派护卫。刘管事等人面上恭顺,但还需观察。
爷,行军辛苦,望您保重。渡河时冰滑,仔细脚下。
奴才在盛京,等您平安消息。”
写到最后一句,一滴泪砸在纸上,晕开了“平安”二字。她慌忙用帕子去蘸,却越蘸越糊。
门外传来阿沅的声音:“姑娘,福晋醒了,问贝勒爷……”
雅若迅速擦干眼泪,将战报和信锁进抽屉,起身:“就来。”
二、正月初十·鸭绿江
战报是午时到的。这一次,雅若没在书房等,而是直接去了前院穿堂——李嬷嬷和几个管事都在,她要当众接报,以示“府中一切如常”。
兵部塘报很简短:“初九,大军抵鸭绿江。江面封冻,可渡。镶白旗主多铎已率前锋探路,明日全军渡江。”
堂下众人面露喜色——渡江意味着正式进入朝鲜,战事将启。但对雅若来说,那薄薄一页纸重如千钧。
渡江。战场。刀剑。生死。
她面色平静地吩咐:“赏送报的塘马二两银子,辛苦。”然后转向众人,“贝勒爷旗开得胜,是府中荣耀。但战事方起,我等在府中更要谨言慎行,不得妄议军情。都散了吧。”
众人退下。李嬷嬷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撑得住?”
雅若点头:“撑得住。”
回到书房,她拆开多尔衮的信。这次的素笺沾了雪水,字迹有些模糊:
“初九抵鸭绿江,冰厚三尺,马可行。十五弟率镶白旗三千精锐先行探路,遇小股朝鲜游骑,歼之,无伤亡。他亲手射杀朝鲜斥候三人,箭无虚发。军中皆赞:十五贝勒宝刀未老。
然朝鲜境内多山,道路险峻。明日渡江后,恶战方始。你……有个准备。”
雅若的手开始发抖。她走到舆图前,在“鸭绿江”三个字上画了重重一道红线。
渡江了。真的,踏上异国的土地了。
她提笔,在“家书”上写,手抖得厉害:
“正月初十,知爷已抵鸭绿江,明日渡江。睿亲王信中说,您歼朝鲜游骑,箭无虚发。奴才与有荣焉。
然朝鲜多山,道路险峻。爷,您是一旗之主,万勿亲身犯险。冲锋陷阵,有将士在。您要做的,是运筹帷幄,是带他们……回家。
府中近日有桩事:刘管事联合庄头做假账,贪墨五百两。奴才已查实,报李嬷嬷,当众揭发。刘管事逐出府,庄头罚一年例钱。杀鸡儆猴,府中肃然。
处理此事时,奴才手在抖,心在慌。但想到您在前线刀剑加身,奴才这点慌,算什么?
爷,渡江后,万事小心。
奴才在盛京,日日为您念经。”
写罢,她起身走到小佛堂——这是她前几日设的,供了尊白瓷观音。她点燃三柱香,跪下,闭目默念。
窗外又开始下雪。细密的,绵绵的,仿佛要覆盖一切痕迹。
三、正月十五·义州的血
正月十五,上元节。盛京城张灯结彩,豫亲王府也挂了红灯笼,但府中气氛压抑——战报是巳时到的,比平日晚了两个时辰。
阿克敦送进战报时,脸色发白:“姑娘……这次有阵亡名单。”
雅若手一颤,接过那个厚厚的油布包。兵部塘报依旧简短:“正月十五,克义州。朝鲜守将不战而逃,我军入城。镶白旗阵亡四十七人,伤百二十。镶白旗主多铎斩敌三十,勇冠三军。名单附后。”
她展开附页。密密麻麻的满文名字,后面跟着旗籍、职务、抚恤银数。
“正白旗第三参领下,巴克什,年二十二,抚恤银五十两。”
“镶白旗第五佐领,额尔赫,年三十一,抚恤银八十两。”
……
四十七个名字。四十七条命。四十七个等他们回家的家庭。
雅若的眼泪涌上来,但她死死咬住唇,没让它们掉下来。她拆开多尔衮的信——这次的信很短,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十五日克义州,不战而胜。然入城时遭伏击,镶白旗伤亡如报。十五弟为救马瞻,左臂中箭,幸甲厚未透。军医已处理,无碍。但他亲手斩敌三十,血染战袍。我骂他鲁莽,他说:我是镶白旗主,我的兵死了,我得替他们报仇。
名单你看了。每个名字后都是家破人亡。雅若,这就是战争。
保重。”
雅若瘫坐在椅中。左臂中箭……无碍……血染战袍……替兵报仇……
她仿佛看见那个画面:雪地与血泊,他站在尸体堆中,玄色战袍被血染成深褐,手中长刀滴血,眼神冷得像腊月寒冰。
那是她的爷。是那个会为她擦泪、会吃她做的饽饽、会说“等我回来”的爷。
也是战场上杀神般的镶白旗主。
她提笔,手抖得握不住,换了左手按住右手腕,一字一字写:
“正月十五,上元节,得知爷克义州。阵亡四十七,伤百二十。爷左臂中箭,幸无碍。斩敌三十,血染战袍。
奴才抄写阵亡名单,四十七个名字,抄了整整一个时辰。每写一个名字,就念一遍经。愿他们往生极乐,来世太平。
爷,您说‘我的兵死了,我得替他们报仇’。奴才懂。您是旗主,是他们的天。天不能塌。
但奴才私心里,只求您平安。每一次冲锋前,想想府里等您的人。福晋,多尔博,还有……奴才。
今日上元,盛京城很热闹。但府中寂静。奴才在佛堂点了四十七盏长明灯,为阵亡将士。又单独点了一盏,为您。
爷,伤口要勤换药,莫沾水。夜里寒,营帐多加层毡。
奴才在盛京,等您平安。”
写罢,她真的开始抄写阵亡名单。一笔一划,极其工整。每抄完一个名字,就轻声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抄到第二十三个名字时,其木格悄悄进来,红着眼眶:“姑娘,福晋问……今晚要不要吃元宵?”
雅若抬头,脸上泪痕未干,却露出温和的笑:“要。多煮些,府里每人一碗。过节了,该有点喜气。”
“可……”
“去吧。”雅若低头继续抄写,“战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
四、正月二十·平壤的谎言
其其格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正月二十,她已能下地行走半个时辰,气色也红润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疑问。
“雅若,爷到底在哪儿办公差?这都二十天了。”其其格抱着多尔博,眼神里有不安,“便是去蒙古,也该有信回来。”
雅若正为她梳头,手顿了顿,笑道:“许是事忙。福晋别急,贝勒爷办事稳当,定是快了。”
“可我昨夜做了个梦……”其其格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梦见爷浑身是血,站在雪地里,叫我……好好照顾多尔博。”
雅若心头剧震,梳子差点脱手。她强作镇定:“梦是反的。福晋,您这是日有所思……”
话没说完,苏德在门外急报:“姑娘,睿亲王到访,已在前厅。”
雅若心头一凛——多尔衮从不在这个时辰来府。定有要事。
“福晋稍坐,奴才去去就来。”她放下梳子,快步走出。
前厅里,多尔衮一身常服,但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疲惫。见雅若进来,他直接道:“其其格起疑了?”
雅若点头。
多尔衮从袖中取出封信:“这是十五从平壤写的,给其其格。你看过,再给她。”
雅若接过。信很简短,是多铎的笔迹,但比平日潦草:
“其其格吾妻:蒙古事冗,归期未定。你好生将养,照顾多尔博。勿念。多铎字。”
“平壤?”雅若猛地抬头。
“正月十五克义州,廿五占平壤。”多尔衮压低声音,“十五左臂箭伤发炎,高烧两日,昨儿才退。军医说,若再深半分,胳膊就废了。”
雅若腿一软,扶住桌沿才站稳。
“他现在……”
“无碍了。但这一仗,镶白旗折了三百人。”多尔衮看着她惨白的脸,叹口气,“雅若,你得撑住。其其格不能再受刺激,府里不能乱。十五在战场上拼命,为的就是回来时,家还在。”
雅若用力点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奴才明白。这信……奴才这就给福晋。”
“还有一事。”多尔衮顿了顿,“宫中太医明日会来‘请平安脉’,实是皇后想探府中虚实。你……有个准备。”
“奴才知道了。”
回到内室,其其格正焦急张望。雅若展开信,笑道:“福晋您看,贝勒爷来信了。说蒙古事忙,但让您宽心。”
其其格接过信,反复看了几遍,眼泪掉下来:“真是爷的笔迹……可他怎么不说何时回来?”
“事办完了自然就回。”雅若为她拭泪,“福晋,您得好好养身子,等贝勒爷回来,看您健健康康的,他才高兴。”
其其格点头,将信贴在胸口,又哭又笑。
雅若看着她满足的脸,心头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割。
对不起,福晋。奴才骗了您。
可奴才……不能不骗。
五、二月初一·宫中的刀
正月三十,其其格已能下地行走如常,开始亲自哺乳多尔博。孩子长得快,小脸圆润了,眼睛越来越像多铎。
雅若的心却一天天沉下去。战报越来越频繁,伤亡数字越来越大。平壤之后,清军分兵数路,向汉阳合围。多铎的镶白旗始终是先锋,伤亡也最重。
二月初一,宫中太医果然来了。来的是个面生的老太医,姓陈,眼睛眯着,说话慢条斯理,但每句都带钩子。
“福晋脉象虚浮,肝气郁结,这是忧思过度啊。”陈太医把着脉,状似无意,“需亲人常伴,宽心静养。贝勒爷若在侧,最好不过。”
其其格刚要说话,雅若抢先道:“贝勒爷公务在身,但常来信嘱咐福晋好生将养。陈太医医术高明,还请开个方子,为福晋调理。”
陈太医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探针,要刺进人心里去。他提笔开方,写了一半,忽然道:“老夫前日进宫,听皇后娘娘提起,说十五贝勒爷离京月余,府中只剩女眷,实在不易。娘娘还说,若府中有难处,尽管开口。”
这话里的意思,雅若听懂了。她使了个眼色,阿沅立即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天寒地冻,太医辛苦。这点茶敬,请太医笑纳。”
陈太医掂了掂,脸上有了真心的笑:“姑娘客气。福晋这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关键在‘静心’。贝勒爷为国操劳,福晋在府中静心将养,便是替贝勒爷分忧了。”
“太医说得是。”雅若微笑,“福晋最是明理,定会静心养病,不让贝勒爷分心。”
送走太医,雅若回到内室,其其格正抱着多尔博发呆。
“福晋?”
“雅若,”其其格没抬头,声音很轻,“你跟我说实话……爷是不是出事了?”
雅若心头一紧,面上却笑:“福晋说什么呢。贝勒爷好好的,刚不还来信了?”
“那为什么……”其其格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宫中医来了一拨又一拨?为什么皇后娘娘突然这么‘关心’我?雅若,我不傻。我只是……不想往坏处想。”
雅若跪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福晋,您信奴才吗?”
“信。”
“那奴才跟您发誓——”雅若一字一句,“贝勒爷现在好好的,能吃能睡,能骑马射箭。他在为咱们大清打仗,在挣军功,在给多尔博挣前程。等仗打完了,他就回来。完好无损地回来。”
其其格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睛,许久,点头:“我信你。”
夜里,苏德来报:“姑娘,查清了。陈太医是庄妃娘娘举荐给皇后的。他出府后,直接去了永福宫。”
雅若站在窗前,望着永福宫的方向,许久,说:“知道了。”
庄妃在试探。试探府中虚实,试探她能不能撑住,试探……多铎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她得撑住。无论如何。
六、二月初十·夜半惊梦
二月初十,子时。雅若刚抄完当日阵亡名单——平壤之后又有三场小仗,镶白旗又折了八十多人。她在佛堂为他们点长明灯,念经超度。
回房时,却见其其格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她房门口,只着中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福晋!”雅若忙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您怎么……”
“我梦见爷了。”其其格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眼神惊恐,“他站在血泊里,浑身是伤,叫我……叫我好好照顾多尔博,说他回不来了……”
雅若心头狠狠一抽。她扶住其其格,声音却异常冷静:“福晋,梦是反的。贝勒爷好好的。”
“你骗我!”其其格崩溃大哭,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凄厉,“他都走了一个多月了!什么蒙古公务要这么久!雅若,你跟我说实话……爷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雅若厉声打断,扶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福晋,贝勒爷是去打仗了。征朝鲜。正月初二走的。”
其其格呆住,眼泪挂在脸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打……打仗?”
雅若点头,扶她进房,为她披上厚毯,倒了热茶:“太医说,产后最忌大悲大惊。奴才怕……怕您受不住,才瞒着。”
其其格捧着茶杯,手抖得茶水洒出来。许久,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太医说……”
“我要听真话。”其其格抬头,眼泪滚滚而下,“雅若,我要听真话。”
雅若跪在她面前,眼泪也下来了:“奴才怕。怕您知道了,日夜悬心,身子垮了。怕小阿哥没了额吉照顾。怕贝勒爷在前线分心。奴才……得替贝勒爷守着这个家,守着您和小阿哥。”
其其格看着她,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憔悴得眼窝深陷、但背脊挺得笔直的侍女。这一个月,府里大小事务,宫中明枪暗箭,她的产后调养,多尔博的衣食起居……全是这个才十五岁的姑娘在撑着。
而她,竟然还怀疑她,埋怨她。
“这些日子……”其其格伸手,轻轻抱住雅若,“苦了你了。”
两人抱头痛哭。
哭够了,其其格擦干眼泪,声音嘶哑但坚定:“雅若,从今儿起,我跟你一起撑。爷在前线打仗,咱们在府里,得让他放心。”
雅若用力点头:“嗯!”
七、二月十四·睿亲王的深夜到访
二月十四,夜。雅若正在看舆图——清军已对汉阳形成合围,决战在即。门外传来阿克敦急促的声音:“姑娘,睿亲王到访,已进书房。”
雅若心头一凛。这个时辰,定是大事。
书房里,多尔衮一身夜行衣,神色凝重。见雅若进来,他直接道:“汉阳城高池深,李倧集结十万大军死守。明日开始攻城。这一仗……是硬仗。”
雅若手冰凉:“十四爷,您跟我说实话……爷有多大把握?”
“七成。”多尔衮看着她,“但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箭矢、滚石、火攻、瘟疫……任何一样都能要人命。我来是告诉你——若十五有不测,你持玉佩匕首来找我。我护你们周全。”
雅若摇头,声音很轻但坚定:“爷不会有不测。他说了会回来。”
“雅若……”
“他答应我的。”雅若抬头,眼神清澈坚定,像雪地里的星子,“他说‘等我回来’,他说‘以后还有很多个年’。他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多尔衮沉默地看着她,许久,点头:“好。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压低声音:“皇兄已有旨意,若此战大胜,回来便给十五晋爵。到时……他就能为你请封了。”
雅若怔住:“请封?”
“侧福晋。”多尔衮看着她,“这是十五的心愿。他说,不能让你一辈子没名分。”
雅若的眼泪涌上来。她别过脸,声音哽咽:“奴才不要名分,只要他平安。”
“都要。”多尔衮起身,走到她面前,像兄长一样拍了拍她的肩,“平安,名分,将来——他都会给你。所以,在他回来前,你得把这个家守好了。其其格知道了?”
“知道了。她说,跟我一起撑。”
“那就好。”多尔衮从怀中取出个小锦囊,“这个,十五让我转交。他说,若他回不来,就给你留个念想。”
雅若接过,打开。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是她的那缕,和他那缕系在一起。红绳上串了颗狼牙,是他在义州之战中,从一个朝鲜将领尸身上取下的。
“他说,”多尔衮声音很轻,“狼牙辟邪。愿它护你平安。”
雅若握紧锦囊,贴在心口,泪如雨下。
爷,您自己身在血海,却还想着……护我平安。
八、二月十五·上元节的万家灯火
二月十五,上元节。盛京城火树银花,灯市如昼。豫亲王府也挂了灯,但其其格说“爷不在,不过了”,只让在廊下挂了两盏素纱灯。
夜深了,雅若独自登上东南角楼——一个多月前,她在这里目送他出征。
今夜,她在这里等他回家。
盛京城万家灯火,笙歌隐隐。孩子们在放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短暂。
雅若望着东南方向——那是汉阳的方向。千里之外,此刻应是战火连天,血流成河。
而她爱的男人,正在那血火中厮杀。
她取出那个锦囊,握在掌心。狼牙硌着手心,微微的疼。
“爷,今日上元,本该团圆。
盛京城很热闹,灯很好看,孩子们在笑。
但奴才只想着一件事——您平安。
您答应过,要带我逛灯市,要教我认更多的字,要看更多的舆图。
您答应过,以后还有很多个年。
您不能食言。
奴才在这儿,在咱们第一次分别的地方,等您。
等您打下汉阳,等您逼李倧投降,等您……回家。
多久,都等。”
她将锦囊贴在心口,望着东南方的夜空。
那里,一颗星子亮得惊人,在漆黑的夜幕上,像一滴凝固的泪,又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
额吉说过,草原上的女人,如果看见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就对着它许愿。
愿望就会实现。
她许愿了。
长生天,请保佑多铎平安。保佑他打下汉阳,逼李倧投降,然后……回家。
回家。
九、二月十六·黎明前的黑暗
二月十六,清晨。战报是卯时到的,比平日早了一个时辰。
阿克敦送进战报时,眼睛通红——他昨夜一宿没睡,在等消息。
雅若展开兵部塘报。很短,只有一行:
“二月十五,大军抵汉阳,围城。镶白旗主多铎请为先锋,皇爷允。明日攻城。”
她走到舆图前,在“汉阳”二字上,画了个血红的圈。
明日攻城。
她提笔,在“家书”上写,手很稳,一笔一划:
“二月十六,知爷已抵汉阳,请为先锋,明日攻城。
汉阳城高池深,李倧以十万大军死守。此战,必是尸山血海。
爷,您是镶白旗主,是大清的巴图鲁。这一仗,您必须打,必须赢。
奴才懂。
所以奴才不劝您小心,不劝您退后。奴才只求您一件事——活着。
活着回来。
回来看福晋康复,看多尔博长大,看这个您托付给奴才的家……还好好的。
也回来看……等您的奴才。
爷,明日攻城。
奴才会在佛堂,为您点长明灯,念《金刚经》。
奴才会在舆图前,看着‘汉阳’二字,等‘大捷’的消息。
奴才会在盛京,在咱们的家里,等您。
多久,都等。
因为您答应过的。
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写罢,她放下笔,走到窗前。
东方既白,晨光破晓。
新的一天开始了。
等待的第四十六天。
而她等的男人,将在千里之外,迎接他生命中最惨烈的一战。
她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带着早春特有的、凛冽的生机。
“爷,”她对着东南方的天空,轻声说,“我在这儿,等您回家。”
无论生死,无论胜败,无论要等多久。
我都在这里,在您留给我的玉佩和匕首旁,在您儿子的摇篮边,在咱们的家里。
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