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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将臣的梦2 ...


  •   五、生老病死

      我们有了孩子。第一个是女儿,阿娲给她取名“宁”,愿她一生安宁。

      生产那日,我在产房外急得满头大汗。稳婆出来说“母女平安”时,我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阿娲抱着小阿宁,脸色苍白却带着笑:“你看,她的小手多有力。”

      我握住那只小手,指尖传来的温热让我恍惚——这是生命的温度,是女娲曾经赋予万物的温度,如今通过她的女儿,再次传递到我掌心。

      后来我们又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安”,小儿子叫“康”。

      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们渐渐老去。阿娲的鬓角出现了第一根白发时,我帮她拔掉,她笑着说:“拔不完的,岁月总要留下痕迹。”

      是啊,岁月。作为将臣,我曾拥有无尽的岁月,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岁月”。如今,每一天的流逝都在我们身上刻下印记,我却觉得那些皱纹和白发,比任何不朽都珍贵。

      阿娲五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郎中摇头说“准备后事吧”,我三天三夜没合眼,用所有我知道的草药和方法救她。

      第四天凌晨,她终于退烧醒来,看着我憔悴的脸,轻声说:“江辰,如果我先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别说傻话。”

      “我是认真的。”她握着我的手,“这一生,我很满足。真的。”

      那一刻,我胸口的封印开始出现裂痕——濒死的条件触发了。女娲的神力如潮水般涌回,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炸开。

      我想起来了。我是将臣,她是女娲。这是我们的入世之约,始于秦,终于命尽。

      而她,还在封印中,仍是阿娲。

      六、最后的日子

      封印松动带来的神力延长了她的寿命,但衰老不可逆转。

      阿娲七十岁时,我们已经有了孙辈。她最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孙子孙女讲故事。

      “奶奶,人死了会去哪里?”小孙子问。

      阿娲想了想,说:“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泥土里长出来的花。然后,在某个春天,又以新的模样回到人间。”

      “那奶奶也会变成花吗?”

      “会啊。”她笑着摸孙子的头,“到时候你要记得给奶奶浇水。”

      我在门边听着,眼眶发热。

      阿娲七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她的身体迅速衰弱。最后那段日子,她常常陷入昏睡,偶尔醒来,就静静地看着我。

      一天傍晚,她精神突然好了许多,要我扶她到院子里看桃花。

      “真美啊。”她看着满树繁花,“江辰,你还记得我们刚来咸阳的时候吗?那年的桃花,好像也开得这样好。”

      “记得。”我握着她枯瘦的手,“你那时连生火都不会。”

      她笑了,笑声很轻:“是啊……我那时什么都不会,是你一点一点教我的。”

      夕阳西下,桃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落在她的白发上。

      “江辰,”她忽然说,“我最近常常做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

      “梦里我是另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在一片混沌里醒来,创造了天地万物。我还造了人,好多好多人。”她的眼神恍惚,“梦里还有一个身影,一直陪着我,从天地初开,到沧海桑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人……”她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长得好像你。”

      封印在她体内发出最后的哀鸣,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阿娲……”

      “嘘。”她抬起手,轻抚我的脸,“不管梦里梦外,这一生有你陪着,真好。”

      她的手垂下去时,桃花正好落尽最后一瓣。

      封印彻底破碎,女娲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回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恢复了清明——那不是阿娲的眼神,是女娲的眼神。

      她认出了我。

      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

      我依照她的遗愿,将她葬在后山的桃树下。没有立碑,只垒了几块石头。

      孩子们哭成一片,我却没有流泪。作为将臣,我早已不会流泪;作为江辰,我的眼泪在那天傍晚已经流干。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月光如水,和当年昆仑的月一模一样。

      胸口的封印完全消失了,神力回归。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出一小团光芒——那是创造之力,是女娲的力量,如今在她死后,有一部分流入了我的身体。

      我在人间又停留了十年,看着儿女成家立业,看着孙辈长大成人。然后在一个清晨,我离开了村庄,没有告别。

      我走向深山,每一步都离人间更远。脚步起初沉重如凡人,但随着山路渐陡,某种沉睡了七十多年的东西开始苏醒。风的味道变了——不再是炊烟与尘土,而是冰雪与星辰。胸口那处封印彻底消散的地方,有温暖的光流开始涌动。

      行至无人绝巅,我停下脚步。

      “该回来了。”我对着虚空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昆仑的雪凭空出现,不是飘落,而是从每一寸空气里凝结出来。脚下的山石化为冰原,远处浮现出连绵的雪山轮廓。凡人的粗布衣服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永恒的白衣——将臣的衣袍。

      神力如江河归海,奔涌而回。

      还有……她的气息。

      我转身,向昆仑深处走去。雪地上不留下脚印,因为我不再需要行走——意念所至,身形即至。

      女娲沉睡的地方,是我当年离开时为她准备的冰室。万年玄冰保持着时间静止的状态,她的身体悬浮在冰晶中央,面容安详如初,鬓边甚至还别着那朵桃花——我用神力凝固了它凋零的瞬间。

      “我回来了。”我轻声说,将手贴在冰面上。

      冰层应声而裂,不是破碎,而是如花瓣般层层绽放。女娲的身体缓缓落下,我伸手接住。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起初是茫然的,像初生的婴孩。然后记忆如潮水涌入,瞳孔深处浮现出亿万年的星光,还有……七十三年凡尘的烟火。

      “将臣。”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的冰室,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多久了?”

      “从你沉睡算起,人间已过八十三载。”我顿了顿,“但我多等了十年……看着孩子们长大。”

      女娲笑了,那笑容里有阿娲的影子:“你还是这样,总是要把事情做完。”

      她站起身,白衣自动覆体。走到冰室边缘,她望向虚空——那里浮现出人间的景象:城池、田野、炊烟、战火、新生儿啼哭、老者安详闭目。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叫阿娲的女子,”她轻声说,“嫁给了一个叫江辰的男人。我们生了三个孩子,经历了饥荒、战乱、生离死别。我看着他长出白发,感受到自己身体一天天衰老……最后,在一树桃花下,握着他的手离开。”

      她转过身,眼中噙着泪,却又带着笑:“那个梦,好真实。”

      “那不是梦。”我说,“那是我们真实的入世。你封印了记忆和神力,我们以凡人之躯活了一世。”

      女娲怔住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在幻境中是粗糙的、有劳作痕迹的,而现在光滑如初,流转着创造的神光。

      “所以那些饥饿……那些病痛……那些失去的恐惧……那些相守的温暖……”她喃喃道,“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冰室里的光芒流转,映在她脸上明明暗暗。最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空中化作一片桃花,又消散无形。

      “我明白了。”她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人类会同时拥有创造与毁灭、仁爱与残忍、牺牲与自私。”女娲走向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有限的燃烧。知道终将熄灭,才会在燃烧时迸发出那样耀眼的光芒;知道终将失去,才会在拥有时那样用力地珍惜。”

      她伸手,虚空中浮现出人间百态的画面:母亲为保护孩子扑向饿狼,商人为利益出卖朋友,诗人为一句妙语狂喜三日,农夫为一场甘霖跪地叩谢。

      “我不再会干预他们了。”女娲说,“创造是我的事,但如何活……是他们自己的事。就像你当年说的,要了解人,就要站在人的角度。现在,我站过了。”

      我握住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回三十三天外?还是留在昆仑?”

      女娲想了想,摇头:“都不。我们留在人间——但不是以神的身份干预,而是以见证者的身份守护。”

      她的眼中闪过阿娲的狡黠:“毕竟,江辰和阿娲的子孙还在那里呢。虽然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是谁……但偶尔路过时,悄悄帮一把,总可以吧?”

      我笑了:“好。”

      ---

      守护者

      我们从此在人间行走,身份多变——有时是游方郎中,有时是私塾先生,有时是画师,有时只是两个普通的旅人。

      女娲真的不再干预人类命运。当战火再起时,她不会降下神迹止战,但会在难民经过的路上,让野果树多结些果子;当瘟疫横行时,她不会直接消除病魔,但会让某个采药人“偶然”发现对症的草药。

      我也一样。不再像远古时期那样直接现身引导人类,而是在暗处织就一张温柔的网:让迷路的孩子看见归家的灯火,让绝望的诗人梦见灵感的火花,让相爱的恋人错过那场致命的车祸。

      我们偶尔会“路过”当初生活过的村庄。那里已经变了模样,老屋不在,故人已逝。但阿宁的孙女还记得祖父口中“很相爱的爷爷奶奶”,她在村口种了一片桃树,说那是爷爷临终前嘱咐的。

      “桃花开时,就像爷爷奶奶回来看我们了。”那女子对她女儿说。

      女娲站在桃树下,轻轻抚摸粗糙的树干。一朵桃花飘落在她掌心。

      “这样就好。”她轻声说。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们坐在黄河边看落日。河水汤汤,奔流不息,如同人类的历史。

      女娲忽然说:“将臣,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太过美好了?”

      我一怔:“什么意思?”

      “我的苏醒,我们的重逢,这千年来的相伴……”她望着河水,眉头微蹙,“美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我正要回答,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景象开始波动——黄河水泛起不自然的涟漪,落日的光晕边缘出现了彩色的镶边。

      可我并没有察觉这是幻境。在我的意识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从昆仑镜开始的所有经历,都是我真实走过的路。

      “不。”我低声说,将眩晕感强行压下,以为只是久坐的恍惚。我握住女娲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那么真实,怎么可能是幻境?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微笑,“只是有些累了。”

      我们起身离开黄河边,走向那座我们暂居的小院。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就像过去千万年那样。

      女娲推开院门,回头对我笑:“明天我们去看看阿宁的曾孙吧?听说那孩子要考秀才了。”

      “好。”我说。

      夜色渐深,我坐在院中,看女娲在灯下缝补衣裳。烛光映着她的侧脸,那么温柔,那么熟悉。这一刻,我心中充满安宁。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梦呢?

      这触感,这温度,这相伴千年的默契——都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们,是真实存在于人间的守护者。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

      “累了?”她放下针线,靠在我怀里。

      “不累。”我说,“只是觉得很幸福。”

      她笑了,那笑容里既有女娲的神性光辉,也有阿娲的人间烟火。这是我爱的女子,是创造万物的女神,也是与我共度凡尘的妻子。

      “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她轻声问。

      “会。”我肯定地说,“永远都会。”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和昆仑的月一样圆,一样亮。但这一次,月光下有炊烟,有灯火,有相拥的我们。

      这不是幻境。

      这是我选择的天长地久。

      ---

      月光洒满小院时,女娲已经在我怀中睡去。我轻轻抱起她走进屋内,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薄被。

      坐在床边,我静静看着她安睡的容颜。那些皱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神力在缓慢修复她的身体,让她恢复永恒的模样。但在我记忆里,她白发苍苍、在桃花下离去的模样,同样珍贵。

      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

      夜风微凉,带着远山的草木气息。我抬头看月,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昆仑之巅,她咬破指尖画出封印符文的那一刻。

      “始于秦,终于命尽。”她当时说。

      可我们的命,真的尽了吗?

      作为神,我们的生命本就没有尽头。那一世凡人光阴,不过是永恒中的一次驻足。如今我们重回人间,以守护者的身份继续前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命”的延续?

      我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光球。光球里,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庄的影像:桃花开了又谢,孩子们长大了,老屋翻新了,只有村口那片桃林年年繁花似锦。

      屋内有轻微的响动。我收回光球,转身看见女娲站在门边,披着外衣,眼神清明。

      “怎么醒了?”我问。

      “感觉到你在想事情。”她走过来,与我并肩而立,“在想什么?”

      “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太美好了。”我说出了她傍晚时的疑问。

      女娲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将臣,你知道吗?在凡间那七十三年,我虽然忘了自己是女娲,但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个世界有一个人,会永远在我身边。”

      她转向我,月光下她的眼睛如星辰:“那个声音说,就算天地重归混沌,就算时间走到尽头,那个人也不会离开。”

      “现在呢?”我问,“那个声音还在吗?”

      “在。”她握住我的手,“而且它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我们的选择——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继续我们的永恒。”

      我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是的,这不是梦。这是我们的选择,是我们用永恒换取的一场人间相守。
      “回屋吧。”我说,“夜深了。”

      “好。”

      我们走回屋内,烛火在夜色中轻轻摇曳。躺在床榻上,女娲依偎在我怀里,很快又沉沉睡去。

      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没有梦。

      或者说,我正活在最美的梦里——一个真实到不需要怀疑的梦。

      窗外,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我们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要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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