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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七月(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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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天空被乌云遮蔽的一天,不过遮得不是很满,总能看清云的形状。
姥姥在大河坝里拐来拐去。接连下了两天小雨,天山上淌下来一小股山洪,小舅家网地的桩子被冲倒了三个,铁丝网被石头埋掉了一截。
在沙石还湿润的三米宽的河坝里走了又走,姥姥终于凭借记忆找到泥坝了。
“奶,不打住么?”
“原来这是个沟,旁边是个路,现在冲成个崖头咧,人拿掀打不动,得挖掘机搁上推。”
姥姥于是骑三轮车回家,坐在车斗里的李亚茹看见路边一只垂耳狗眼巴巴望着,和以往转着圈咆哮不同的是,竟然不吠人了。
庞大的天山山脉顶部阴云密布,天山本体上却阴晴相交,可以从云雾里明显地追逐到阳光的痕迹。
李亚茹骑小红车在石头堆路里颠簸不停,左摇右晃,抵达菜地,趁早对葫芦花,到了下午葫芦花便合拢了。到时不足上午九点,小喇叭似的葫芦花黄灿灿一片,开得生机勃勃。蜜蜂嗡嗡,小鸟啾啾,万物都偏爱清晨。地埂上粉色的喇叭花,香芋紫色的野菊花,姜黄的蒲公英花,葡萄紫的蓝刺头花,雪白黄芯的土豆花都争相开放,神气十足!
对了有几朵雌葫芦花,也发现了小小一个变黄、枯萎的小葫芦,没有坐住。经营田地如此,一定要提早来,每天都来看,稍微一晃悠,就会错过一茬的花期。
姥姥特意交代了去看看葵花地西边几丛矮小的葫芦秧开花了没,说是施了肥,但就是不怎么长。一排子葫芦秧开了三两朵花,土地不肥沃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葫芦秧自身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会优先选择开雄花,不结果。
转来转去,再仔细巡查一番,最后又在野艾草丛里发现了金灿灿开得正美的一朵雌葫芦花,传粉完毕。今天收获颇丰,总共传粉八朵。
麦田又黄了一层,长得高的麦子反而绿些,矮一点的麦子成熟得更早。
“扑棱棱”,一只什么鸟从草丛里飞到了马路上,吓了李亚茹一跳。定睛看时,一只灰褐色短尾巴鹌鹑正飞速地迈着它小小地步伐顺着道路前进,脚都要轮冒烟了,慌慌张张,一瞬间转过弯逃之夭夭了。
起风了,轻轻的风。风吹得麦田、芦苇丛、葵花叶子“哗啦啦啦”响,像一首摇篮曲,这是来自大自然的和谐乐音。
去寻沟壑、山丘,经过崎岖小路。
到家后,李亚茹准备熬中药茶,正好大舅妈看着了,“这是啥,中药么?治啥嘀?”
李亚茹,“治脸上痘痘嘀。”
“龚旭那个脸上也全都是痘印么。”
“冬天来那说嘀看中医去嗫,正好我也去。”
“那看上咧莫有?”
“不知道么,我们个人看个人嘀,莫有一块去。”
“现在也莫有个电话,偶尔一打过来就是要钱。我打过去,说不上两句话那忙嘀很,早上忙嘀很,下午忙嘀很。”
“都这么个么,我莫事也不打电话。”
“那朋友圈把我和你大舅、梦梦到屏蔽掉咧,你有莫有?”
“我有嗫,你看咧不要给那说噢。”李亚茹打开旭旭朋友圈。
“你看,五月六号和王雨菲巴音布鲁克玩去咧,问我要嘀钱说不够花。”大舅妈关心儿子但是没有得到确切消息过,只能道听途说,如今亲眼见了,像发现什么天大的喜讯似的,高兴地跑去和大舅分享。只遇到一个长躺在沙发上吊着个脸面无表情刷手机的大舅。
大舅妈出门来,“那说王虎成嘀那个丫头找上那不管。”
李亚茹,“咋么不管么?再找不哈你们又急去咧。”
大舅妈坐在东棚下沙发上,垂着头想了想,“从小看嘀长大嘀,又不会做饭又不会收拾房子,那说两个人生活到一打里吵架去行嗫。我不管他管不管,只要那们两个好,那们两个愿意在一起,就谈去。”话音未落,来电话了,说是家电售后被投诉了。
大舅妈去接电话。姥姥在擀面饼子,“找了圆脸蛋子好看么,就像亚茹子一样。下巴尖尖嘀不好看。”
姥爷,“我们亚茹子也好看嘀嗫么,咋么就找不上个条件好些嘀?”
李亚茹,“人家找嘀么,喜欢啥样找啥样,你不找么你不管么。奶生哈嘀娃娃都五个圆脸蛋子咧嗫。”
“你尕舅,怀上嘀时候莫有吃嘀,拉条子拌上些辣面子吃嘀嗫。又病哈,喝咧药,想嘀流掉去嗫莫流掉。就是喝咧药,现在四十多岁牙都跌掉咧。再是莫要上撒……”姥姥懊悔道,把小舅牙掉的原因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李亚茹,“要上那也活嘀精彩嘀嗫,当上村上,养咧两个娃娃,种嘀一百亩地,做了那么多事情嗫。谁有谁嘀活法么,要上就好嘀嗫。”
李亚茹进裁板房拿盆子准备去沟里舀水,屋子里充斥着什么烧焦的味道,烟雾弥漫。跑到电磁炉边,中药茶已经熬干了,电磁炉自动关机,盛中药茶的不锈钢盆底子向外突出,里面一层黑东西。李亚茹怕有人见了这闯祸一幕一顿责骂,赶紧心惊担颤地把中药渣倒出来,把黑色渣子扔了,拿清洁球擦洗盆子。姥姥进来拿调料,只是问,“中药焦掉咧,不能喝咧,换一包去。”李亚茹舍不得,把剩下的药渣倒进洗完的盆里继续添上水熬,“喝一顿就行咧。”
大舅妈说要切辣子,叫李亚茹洗上几个,李亚茹看得中药水熬开了,关火,洗辣子拌凉菜。
吃饭时姥爷非撺掇得大舅妈看李亚茹对象的照片,大舅妈正认真看呢,没说什么,大舅躲在她身后惊呼一声,“咋这么像旭旭!”
李亚茹,“不像么。”咋么看谁都像旭旭?
忙忙叨叨来,急急慌慌回,早上八点半吃的汤饭,吃完立马开始焖饼子,十二点吃午饭,十二点半大舅夫妻便去城上了,舅妈需要见一见自己的父母。
热热闹闹了一晚上一早晨,呼啦一下子冷清了一样。
姥姥说尿不出来尿,我们去城上开药。
姥姥开着小红车,车斗里坐着李亚茹和龚晨晨。
现在的夏天再热也不会有沥青粘脚的马路,路两边都有遮天蔽日的大树,有流水的小溪。再也没有跑过遥远山路上学的学生了,乡里的学校空无一人。再也没有为了上城长久步行的行人了,家家户户都有三轮车、电动车。
眼前熟悉的景色让往事扑面而来,李亚茹讲起来,“我读一年级开始,每天早晨要走一个小时路到学校,下午再走一个小时回来。现在我们开着车,都觉得这路怪长的,那时候咋走下来的?那时候路两边没有一棵树,夏天热,路上的沥青化了,鞋底都能粘住,唯一凉爽的时候是太阳被乌云遮住的一小会儿。家家户户都没有车,学生步行上课,很少能遇见一个牛车,我们一群娃娃就快快走,跟在牛车后面,趁赶牛的人不注意赶紧在车后面趴一下,可以缓一下,赶牛的人一转头,就赶紧下来,继续跟。还以为人家啥都没发现呢,现在想想就是默许让我们跟的。
有个别高年级的学生不回家,总是堵在路上问低年级学生要钱,丁家一个初中娃娃不爱学习,总是把我堵在墙角。那时候他特别高,又有力气,问我要钱我没有,我很害怕,做梦都梦到被堵在墙角忽然吓醒。我给姥爷说了很多次,姥爷说给他家长说去,但似乎没有什么作用,他成了我童年时期的噩梦。
大风天人小,能把人吹着斜斜子走,吹到路基下面去。若是遇上东风或者西风,顺风走,被风推着走得快,逆风走,回家的速度便慢下来。冬天很早就出门,天还是麻黑的,姥姥把我送到院子外往前一点,我一个人走,当时越走越害怕,看哪一个黑影子都像妖魔鬼怪,都可以来吓我一跳。为了不害怕,于是什么都不看,只低着头赶路,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遇上下雪天,雪很厚,到大人的膝盖。姥姥就给我棉鞋上套两个塑料袋,赶到学校的时候不仅迟到了,鞋子、裤子一热都湿了。新来的老师罚站了我,后来,还是带我们最久的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烤火。冬天只有手工做的棉鞋,冷脚,有的时候去的早了在班门口等,脚指头都冻得又肿又疼,几乎失去直觉。我还因为穿妈妈做的绿色布鞋,配上了红色校裤被同学嘲笑。她们说,“红配绿,臭狗屎。”但当时的没有告诉妈妈我不喜欢这双鞋,我知道妈妈做鞋很辛苦,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但是冬天回家有一个好处,冰雪被压实了,可以滑着回,比走着回更省力气。
夏天天长,中午回不了家,也没有钱吃学校的午饭,就带一个馒头、一个青萝卜、一罐水,就着萝卜吃馒头,吃完了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睡着睡着,有个别不睡午觉的同学就来了,趴到我耳边偷偷说,‘上课了,上课了!’一醒来班里没啥人。乡里人少,我们一个班就十几个人,到五年级就剩十个以下了,寇老师还在教课,我就转学了。”
龚晨晨听得很入神,说自己都没有在乡上的学校读过书,上幼儿园就去市里了。幼儿园在小区里,每次放学老师都要等家长来接她,但是妈妈让她自己走回去,于是她就对着人群大喊一声,“妈妈,你来了!”蒙混着跑进家长群,便自己回去了。
姥姥没去医院,说医院开了几次都是三金片,没治好,到药店拿点其他药,看能不能根治。姥姥手里捏了一百块钱,三盒药花了九十六,想得剩下的几块给龚晨晨买点零食。李亚茹说,“家里有零食,我扫码付掉去。”看病支出确实是个大头。
回去时,李亚茹在葵花地边的蜂农那里买了一公斤蜂蜜,正好装满一罐,四十元。
“这些东西拿回去都悄悄藏哈,不能让我爷知道,那要是发现咧,就说,‘花咧十块钱。’”
下午两点,天依然阴着。
菜园里白绿的蝴蝶很多,飞着有五六只,看起来梦幻又美好。但姥姥说一只蝴蝶下一窝卵,变成虫子把菜根蛀了,菜就死了。美好便有了相对性。
下午,李亚茹去小姨家揪了三根胖乎乎的水果黄瓜,用榨汁机榨了黄瓜汁、桃子汁、橙汁。三个桃子榨了三分之一杯,喝起来有桃子的甜香,有滋有味。黄瓜汁有点难以言说,不如直接吃黄瓜好,姥爷喝得捏鼻子。橙汁有点苦,不知是不是连籽儿一起榨的缘故,又有点酸,甜味儿少,姥姥不爱喝。
阴风怒号,狂风四起,山水奔腾南去。
几十只燕子在被阳光渲染过的巨型乌云下盘旋。
早上八点之前阳光遍地,很快有了乌云盘踞,晚上八点之后太阳才从乌云后探出头来,把金色的万丈光芒撒向大地的每一处角落。树叶变成了金色,白墙变成了金色,姥姥、姥爷的白发也变成了金色。
黑色的树影在阳光里摇曳,葫芦圆圆的叶子、韭菜稠密的叶子、西红柿秧也都不好意思地、微微地一阵儿一阵儿起舞。
稀稀拉拉豆大的雨点抓紧傍晚乌云过境、即将消散前的机会砸下来,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西边是嵌着金边浑身被染成金紫色的乌云,北边是晴蓝天空前从浓厚黑云里直直垂下如帘如雾般的雨幕,一向壮阔的天山从未如此迷蒙、柔美。狂风四起,云层变幻,西南边出现一个裙子占据半个天空的红发妖女。东北的黑云里红光闪闪,闪电有了颜色。谁能不赞叹今日如此壮阔之美景,如此绚烂之天空?
渐渐地,乌云都撤到东边去了,西南角露出一片圆满的干净的蓝盈盈的天空,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在夜幕降临之前,淘洗出半朵白绒绒的云。好久不见,白云。
小姨夫去屋里拿哈密瓜,院里坐着一群人喊他快点出来,她一句,“高军!”你一句,“高军!”一个稚嫩的声音跟着一句,“高军!”发音很清晰,大家都震惊了,宝宝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尽管,不能算词,是个人名。
小姨问,“鲍一诺,那个门口出来嘀人是个谁?”
娃娃愣愣地,“爷爷……”
鲍一诺吃完哈密瓜,跑到屋里拿出可以模仿自己声音的玩具狗,打开模仿模式,对着玩具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姨教,“舅舅。”“舅舅。”“姨姨。”“姨姨。”一岁八个月的小宝,会说很多叠词了。2025.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