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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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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进宫算起的第三日,贺凤韶果然如约回京。
隔日清早他到别院时我才刚起,还正惊讶他怎么来得这样早,却见他神态是藏不住的疲惫,匆匆让侍候的莲藕等人退下。能让他这样,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贺凤韶被我看着,顿了顿,才缓缓道:“这几日你们千万不要离开别院,大皇子和三皇子昨夜在云孤寺遇刺。伤势很重。”
我猛地站起来,半路上胸口不知哪处又疼了一下,险些倒下。还好贺凤韶早有预料,一把扶住了我。
他去倒温水来给我,我艰难地咽了一点下去就撂开了。
我病中卧床的时候实在太多,做不了冲动的人,只能攥着他的袖子一角,一字一顿地问:“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有活口,熙王正在审。”贺凤韶说着,似乎是觉得碰我的背还是太逾越,就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刚要问他是不是世家动手,这时郁晚风推门而入,莲蓬跟在后边不敢抬头。
贺凤韶慢慢收回了手,而我还攥着他的袖子,后知后觉发现眼眶涩疼,看着该是红了一圈。
一般未婚夫妻都不能见面,更不要说这么三番四次的亲密举动,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解释,四哥就走了过来,贺凤韶则自觉退到远处。
我这时才忽然发现,郁晚风今日穿的是一身几乎没有装饰的黑衣,连便宜剑鞘都换成了黑的,如果他没长着这副承自麟将军的贵气皮相,应当怎么看都像个昼伏夜出的飞贼。
他也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随后叮嘱了一句:“这些天都不要进京城。”
这话贺凤韶也说过一遍了,我点头应是。也就只有关心我的人才会费口舌反复叮嘱,我百听不厌。
接着贺凤韶匆匆告辞,而四哥走前还专门把熙王等人留在这别院的侍卫分布和轮换次序给我讲了一遍,让我心里有数。他说话格外有分量,我还没觉得如何,一旁站着的莲蓬已经听得满面山雨欲来的愀然忧色。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关键的时候离了别院,其中必然少不了熙王等人的筹划。
换做其他时候我即使拦不住他也一定会找贺凤韶过问清楚,但今日听闻大皇子遇刺,我真是深恨此事背后之人。不说盼望他们全都死于剑下,但的确想看到对方被断去命脉痛彻心扉的结果。
皇子妃林氏与我熟识,因此我见到那位殿下的次数不少。
大皇子贺长宁年长于我十五岁,要不是有他在,我真要以为全天下的长兄都是许文斌那般面目。
贺长宁也长相肖母,一张鹅蛋脸到了而立之年后更显得温和文静,为了在有心人眼前避嫌,并没怎么特地跟我说过话,可偶尔我在的时候看见他对大皇子妃交待什么,那语气总是絮絮的、细致且温柔的,和他在官员面前时沉稳而有威仪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一次宫宴我记得清楚,大皇子借口有事到妻子身侧站了一会儿,他长得高,林氏却算是身量娇小,在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微微弯下腰,认真地给两颊酡红的妻子正了正鬓边的步摇。
天下负心男子比比皆是,而我敢在海棠树下对贺凤韶说那番话,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双人。
至于一直在外赈灾的三皇子为何昨日也一同遇刺,此事本不宜在密函以外的笔墨中提及,还多亏贺凤韶常来见我,我因此能知道三皇子已经积攒了许多证据,近日正要悄悄归京。
事分轻重,现在我也无意细问个中缘由,只暗暗祈愿大皇子等人能够度过这一劫。
但我这次也没能如愿,只等来了接踵而至的噩耗。
三月初二亥时,大皇子贺长宁伤重不治,殁于府中,年三十二,其长子与次子亦在当日先后毒发夭折。而三皇子贺长安中毒较轻,但依旧昏迷不醒。
……再过片刻就是大皇子妃的生辰,但他终究没能熬到那个时候。
就在那一夜,礼部尚书郭明道被不明人士斩于房内,与刺客的幕后主使来往的亲笔信血迹斑斑地和往日书笺一同悄无声息被钉在了皇子府门外。见者都称那短剑铸的是狰狞的睚眦吞口,死咬着满纸的谋逆之言。
刺杀大皇子的贼人也在晨曦照进天牢时招了供,供词与那些信件细密地遥相呼应。
证据拿到了朝堂之上,那些与痛痒相关的世家党羽当然是不肯认的,只称礼部尚书冤枉,疾呼天子应封锁京城严密搜查,务必找出胆敢杀害命官的匪类,到时一切自然“真相大白”,给他们这些忠心耿耿却遭贼人冤枉的臣子洗净冤屈。
他们自觉冤屈重如泰山,倒好像大皇子一家三条性命就该是轻飘飘的鸿羽,抵不过列位的世间清名。
议事途中还有人提出过,因事关重大,应将刺客带上来细细审问。
只不过当时熙王用明黄丝绢慢慢擦着一尘不染的指间,眼看着那名官员,以和风细雨般神色说道:
“赵大人想得不错,只是本王之前为了尽快得到供词,不得已用了些雷霆手段,因而他们如今的模样,诸公怕是受不住——倒也不一定,小的们多年来在贪官身上磨炼手艺,如今已有些可玩赏处。列位既喜食猴脑乳羊,应当有这份胆量。”
大臣们看着熙王风姿不减的俊美容貌,登时想起这活阎王几十年来都干过什么,没人敢再提这话,连刑讯逼供这词都只敢让小御史在弹章中轻轻暗指。
这些都是许琉璃转述给我的,她能知道朝上的言语则是听照王描述。
照王殿下躺在兄长和皇帝的庇护下闲散了半辈子,如今不得不忙了起来,多方拉锯下京城戒严,他也要四处安抚惶惶不安的学子与商人,还要带着人巡视京城。
只有许琉璃带着几个子女悄悄出城来了我这儿,如今王府那点针头线脑的琐事比不上她们的安危,两股侍卫汇在一起还安稳些。
随许琉璃来的除了抱着剑绷着小脸严肃地守在我们身边的小辰儿,还另有三人。
照王原配留下的长女贺岚正望着窗外发呆,她怀里则抱着那个出生就触了她父亲霉头的庶子贺菰。那孩子比许娴还大几个月,却瘦弱得像个被抛弃的小猫崽子,细细的呼吸急促得像随时要断气,一看就是夭折之相。
末一位就是那娇生惯养的四公主贺珍。与雷厉风行的贺翡不同,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贵女性子,因此就连我从前的大嫂贺昭都留在京城里协助父亲的如今,她倒跟孩子们一块儿被送了出来。
贺珍一直住在宫里,我从前见过几次。她比我还大一岁,更不用提许琉璃,但她如今还没婚配,又是皇家这一代最小的公主,一直活在父母兄姐的呵护中,人如其名,养得十分珍贵,因此眉目间还有寻常十岁以内的女孩子才能具备的那种柔软无忧的天真。
现在她却眼眶红肿着,莲藕端来饭食她也只是摇头不语,先前稚气未脱的面容因哀痛过度有些脱了相,尖削起来的下颌跟嘴唇放在一起看,终于像是二公主贺翡的亲姐妹了。
毕竟死去的是她的亲兄长和两个亲侄儿,听到死讯时连我也哭了一回,唬得唐云娘陪了我一宿,更不用说几乎是在大皇子身边长大的四公主。
许琉璃却有一颗历经风波的心肠,平平淡淡地跟我讲完了这些事情,喝口茶润了唇,才转向贺珍,温声细语对她说:“阿珍,我想殿下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对不对?你也多少用些饭,不要把身体弄垮了。”
贺珍仍不抬头也不说话。
原本稳坐我对面的许琉璃只好亲自下榻,拿起莲蓬递来的冰帕子轻轻敷着四公主眼下,接着劝:“阿珍,你想殿下头七回来,若看见非但朝堂不稳,连他最不放心的小妹妹也还是这样实心眼,只顾着哀痛不晓得保重,岂不是叫他走得不安生么……身为长子却让妹妹哭得这样,他那个人啊,就该是到九泉之下都不敢见祖宗了。”
许琉璃虽然担着个续弦嫂子的身份,却比四公主要小一岁多,好在她长得高挑又姿容艳丽,站在那儿安慰人时看着还不算太奇怪。
四公主轻轻抽了抽鼻子,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许琉璃接着给她仔细的敷眼睛,那帕子上吸了多少还未成珠的新泪不得而知。
过了片刻,四公主睁开眼,一对明眸比之前更红了些,神色却冷静了不少,自己伸手拿过粥碗,悄没声息地吃了起来。
小辰儿看着继母完成一桩大事,接着出去安排饭食,用袖子掩着嘴悄声问我:“若姑姑,这次四姑姑这么伤心,娘亲怎么不叫我去哄呢?”
虽然他在孩子里算是相当聪明的,没人说也已经大致明白了去世是怎么一回事,但所幸有对儿好父母,让他还没来得及尝完一整套繁琐丧礼里专留给孩子的那一份茫然无措,就因局势纷乱而被及时带离了京城,所以依旧是平日里乖巧机灵的模样。
我刚要回答他,许娴这时却睡醒了。小丫头睁眼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榻上爬来爬去,然后一把揪住了小辰儿石青色的宽袖。
贺明辰被拽着衣裳自然有所感觉,扭头去看她。不到一岁的和今年孟夏才满六岁的这么两个孩子,两对同样干干净净的眼睛对上了视线,于是许娴立刻张开嘴傻笑起来,手上劲儿不小,抓着人家的袖子来回摇晃,像得了某种莫大的趣味。
“若姑姑,这是哪家的姑娘?”小辰儿没去挣脱,而是一边伸手虚虚护在外侧防止许娴乱动滚下去,边好奇地看着她。
“这是我那妹妹。”我说。
我对许娴的分量和力气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好真让小辰儿照顾她,看贺岚坐在那儿木雕似的,只好边说边赶紧给走进来的莲藕使眼色。
莲藕连忙放下托盘走过来抱起许娴。唐云娘自觉出身低微,这时早编了个借口躲了出去,倒也敢放心把女儿扔给我。
小辰儿这才理了理衣服,轻轻瞥一眼自始至终像个聋子似的嫡姐,小脸上神色略有复杂,又很快把这点情绪抹去了。
照王的三个孩子里,嫡长女贺岚脾气冷怪,庶子贺菰先天不足,竟只有这贺明辰看着有些将来能够顶门立户的气概。
那厢四公主吃饱了,人也终于活泛不少,重新梳洗后过来一起逗着许娴,也是找些事做免得更伤心,熟练得一看就是没少陪孩童玩过。
气氛正和乐时,莲蓬忽然随意找个由头带我去了偏房,悄声说:“小姐,四少爷方才回来了,说他在前院,有事让人传话。”
我听着隔壁的欢声笑语——主要是许琉璃母子和知情识趣的莲藕在刻意逗着四公主多说些话——对郁晚风此举心下了然,抿了抿嘴,说:“知道了,你去装几道菜,我来送去。”
方才刚下过一阵小雨,如果是莲藕多半要劝阻我,莲蓬这丫头却没那么谨慎,只略思索便笑道:“这两日天气晴,小姐出去走走也好。只是要多披一件斗篷,否则四少爷要怪罪我的。”
我应了声,她飞快找出件不薄的斗篷来把我一裹,又服侍着穿上木屐,往我手里塞了把轻巧的竹杖,这才去收拾了食盒,随我走进门外青嫩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