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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许琉璃跟贺珍两双眼睛盯着我慢吞吞地起身,一层层拨开帐幔,从枕边的位置摸出暗格。

      这暗格做得窄而深,靠外边放的是作为遮掩的首饰金银和曾祖那册手记,隔着卡在中间的夹板,藏在深处的才是这东西。自从那次“五哥”——被他们放火谋害之后,我就习惯把要紧的东西都收在身边,这样至少不会再连失去时都一无所觉。

      从抄家前我就把这卷诏书带出来了,始终没放在前院过,是以我一开始都想不到那些人还可能是在图谋此物。

      “好桐桐,能不能给我看看?”已做了天子侄媳妇的许琉璃颇没出息地盯着金银缎子绣云龙纹的遗诏两眼发亮,双颊泛粉,和听人讲江湖豪侠故事讲到妙处的小辰儿神态可谓如出一辙。

      我直接将遗诏撂到她怀里,堂堂照王妃急忙一把接着,如获至宝。

      其实若非担心“他们”再造出一份空白遗诏来利用那传言,莫说是给她碰一碰,我巴不得将它烧了以防万一。

      诏书先在许琉璃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被展开,我从曾祖灵位后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就打开看过,上面仍然是一滴墨迹都没有的。

      此时她却忽然板起脸来,教训我们道:“我要是这时候抢了就走怎么办?桐桐也就罢了,阿珍你也没有一点防人之心么?”

      贺珍神色困惑地迟疑道:“……防你做什么?”

      许琉璃勉强维持:“就当我嫉妒你美貌或者有个好爹娘不行么?人要害人哪来那么多由头……”

      “旁人自然是要防的,小嫂嫂是家里人,哪会害我。”贺珍说罢挪着椅子挨在她身边,亲昵得毫不作假。

      眼见着许琉璃半边身子都僵了,干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诏书还给我急于逃走的模样,我由此知道只会拿世间污浊常理度人的不止我一个,也就放下了心,接着喝茶。

      人要害人确实没什么由头,就像我这副勉强撑着的身子的成因一般,幸而曾祖当初从泥坑里拣出了一只姓贺的人中龙凤,善果绵延至今犹能福泽我和许琉璃两个。可见行善积德确实是有好处的。

      我把暗格归位时,贺珍忽然问:“二嫂嫂是要回城里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自然要回去的。”许琉璃趁机起身脱困,干脆道,“今夜便走了。”

      我缩在厚软的披风里仰头看她,心里很有些羡慕。

      这身子实在不经折腾,一旦碰上什么大变故,让人背着跑恐怕都能折腾去半条命,便不能像她一样回去,回那暗流汹涌的京城去襄助自己的夫君。许琉璃精明果决,既能看顾林氏母子,又能以王妃之尊协理诸事,我掺和进去却只能是所有人的负累。

      恰巧贺珍此时也露出欲言又止且隐隐内疚的神情,我看着她,忽然有些走神,她是贺凤韶同父同母的姊妹,与我年岁相仿,一样的无能为力。贺凤韶把她送来别院,倒是有了个同病相怜的人来陪我,

      其实贺珍面容与他并不相像,是一个看着很乖巧、笑起来十分甜软的月宫侍女般的姑娘,尤其合适跟在许琉璃这样的人身后当个听话的小妹妹,这长相大约是更像生母李妃的。

      她是贺家这一辈里最小的孩子,性情温柔真诚是她的好处,不必亲历风雨也是她的福分。但我觉得她其实完全不必自责,以四公主的位置,半知半解地妄动才是披麻救火,能不添乱就是大功劳了。

      看着她,我果然不再想自己的没用了,而是伸手把风风火火要动身的照王妃招了回来,叮嘱她些事情。

      许琉璃一一答应下来,好不容易走出门却又回身进来,对贺珍道:“阿珍,你这没过门的新嫂嫂性子太软,我走了就剩你一个能管事的,所以你可得撑起来。这话也告诉明辰一遍:我不在的时候,如再有人妄动,直接乱杖打死!这时候不能仁善,否则出了什么纰漏,害的是所有人。”

      贺珍瞧我一眼,不知从我身上哪儿找到了“性子软和心慈面软”的实据,浑身气势微变,断然应道:“二嫂放心,阿珍记得了。妄动者一概视为包藏祸心,就地处死,哪怕是我自己的奶娘,也不饶她的!”

      许琉璃一颔首,接着裙幅翻飞地动身,终于是走成了。

      我听着外头人声与蹄音渐起又很快渐远,照王妃有条不紊地打点停当一行人马奔赴硝烟,而屋内仍旧暖香融融。

      莲藕进来轻声问:“公主,到进汤药的时候了。可要用些果子?”

      贺珍好似心里正想着什么事情,随意点头应了声。

      等到端过碗来,她也不用羹匙,略吹一吹便一饮而尽,很是豪气。

      只不过到了放下碗时,公主殿下那副自觉要顶门立户的气概便丢了个干净,连忙将蜜饯往嘴里送。

      我见贺珍漱了口后有些昏昏欲睡,只不过强撑着精神陪我,找个由头哄她去歇息。我自己因为午后睡过,这时倒是不困了,又拿了书来看。

      这一册抄本也来自别院书房,著者不知何辈,集了满篇志怪故事,偏无一个是凡人。

      我看这些狐仙花鬼的爱恨往往颇简单却激烈,写得也有意思,总是锋芒一闪便戛然而止,寥寥几笔交代余生,觉着颇有点意思。

      莲蓬这丫头胆大,自来开朗健谈,闲暇时更爱边说笑边做针线,是从来了别院后才刚起了学识字的心思。

      幸好她聪明,拖到十好几岁才开蒙,得了空才潦潦草草地请我教几个字,到现在竟也认得数百个了。因此她如今正是最爱念书的时候,像刚学识字的小孩儿似的见了字纸就跃跃欲试。

      我也知道她喜欢,早就借口榻上有些冷,让她挤在我身边一块儿看这书。有她连猜带编的小声读着,倒是更有趣些。

      莲蓬还嘀咕着这一页上红梅仙忽然醒悟剃发出家的转折没意思,而我翻开又一篇,略略一扫,知道这说的是北斗摇光的故事。

      灯影下陈年的墨迹枯涸纵横,缓缓地写那摇光星下界历劫,做了一世凡人,四十余载即寿尽。

      摇光归位后遇一历劫小仙,乃其历劫时当阵斩的逃兵。小仙叩问摇光,曰——

      莲藕有我在旁提点,今夜识字进展突飞猛进,已能一字一顿地念对整句话:“君既有安天下之贤才,为何却揭竿起战乱,另扶新朝,徒增十万死难耶?”

      ——而摇光笑对曰:“彼时朝堂已如久病之人,食蜜亦是苦味。吾纵有良方,便能扼累累权宦之贪乎?吾不以人力危抗大厦之倾,焚之乱麻予之新缟,又有何不妥?”

      我想我倒是也喝惯了苦药,但仍然觉得糕点蜜饯是好吃的,看来还是病的年岁太浅。

      莲藕读完这篇之后若有所觉,抬起眼睛看我,试探着嘀咕道:“小姐,这好像是说麟将军的故事呢。”

      “大约是了。不过没什么稀奇,去我的书里翻一翻也能找出几个来。”我说。

      在编排曾祖的神怪故事里其实这还算收敛的,字里行间也看得出著者不是闭门造车的傻书生,将曾祖另扶新朝的原委揣摩得差不离。

      至于把曾祖捧成了下凡的北斗摇光星这点,我由此可以推测,写这故事的应是推崇他或者见过他样貌的那一辈人。毕竟边疆庙宇里似乎不乏塑得极为凶恶高壮、且青面獠牙的麟将军像——这也是我从贺凤韶那儿听来的。

      贺七从前跟随老师游历,亲眼见识过疆土中每一座城池。彼时他尚且用着许家嫡子的身份,因此不仅逐一拜了那些塑像,还买了几张描画得粗劣变形的画像夹在书里带了回来。

      这画像我也得了,之前还曾因找一本游记把它翻出来过。

      当时我举着那苍髯如戟的“麟将军像”,与窗外院中面容活脱脱是我曾祖再世的郁晚风两相对比,实是天渊之别,忍俊不禁地将这张不值钱的画儿妥善收好了。此物正该让贺凤韶拿来举例,好教给小辰儿什么叫做谬种流传之祸。

      莲蓬捧着书将这篇细细再读一遍,嘀咕着:“我倒也觉得麟将军做得对呢……他要不谋反,就该像女先生说的故事里那些忠臣似的,辛辛苦苦为了平民百姓的钱不被贪官刮去,被他们害死之后挨骂几十年才侥幸得个平冤,那还不如谋反痛快!这小仙的话才最没道理——将军和太///祖皇帝打天下,如何是多死了十几万人,阿爷都告诉我了,当时稍稍偏远点的村子镇子都早已经荒了,如果仍然留着旧朝慢慢变法,才是害了百姓呢!”

      我便问:“你阿爷还说了什么?”

      莲蓬不是家生子,也正因如此才会进了当初我一介不得宠庶女的院子。

      她看我想听,便认真顺着掌纹把她从讲古老人们那儿听到的都历历数来:

      “麟将军打进京城那年,我阿爷才六岁,他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却活了六十多岁,我进府之前他身子还可硬朗了。阿爷跟我们说,他这么能活,是因为他家里祖祖辈辈都长寿,他家里原来是四代同堂,可有福气了。

      “但是前朝末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这也是他的奶奶告诉的他,就在有阿爷之前,阿爷的曾奶被高官硬请去‘陪寿’,一路颠簸加上吹了冷风,没好吃没好喝,还被吓着过,回来就病了,熬了半个多月就去了。

      “接着是税越发重,阿爷的阿爷当时好像是七十岁,就为了省下粮来糊口,求人把他送到山里‘过冬’去了。那年冬天有贵人要游船,阿爷的爹和叔伯兄弟们就被抓去凿河道,除了他全都没回来。……对了,阿爷原来有个大哥哥,还在哺乳的时候他娘被什么官老爷带人拉走做乳母去了,说几年都不能见亲人,也没有给钱,大爷爷就饿死了,他娘再没回来。阿爷的亲娘是逃荒来的,后来又背着阿爷跟着婆婆逃荒,从昉州一路逃到这儿……曾爷没走,是在田里饿死的。

      “……阿爷他们都说,要不是太///祖皇帝登基之后一批一批的杀贪官,换上来好多敢杀人的穷人官,天下也不会有那几年好时候。太///祖皇帝原来也只是农家的小子,这个知道百姓艰难的好皇帝是麟将军教出来的。所以我哪怕替小姐死了也绝不会有怨言,小姐是麟将军的血脉,没有麟将军,哪有我阿爷的活路呢?

      “逃荒的时候爷爷已经记事了,他说各地口音的灾民到处都是,谁也说不清多少个地方在闹灾,还有从边关来的,告诉他说,关内只是苛捐重税已经算好了,那些年的边关,是让把活人摆在集市上现割现卖的。

      “……外头都成这样了,到麟将军进京那光景,还有高官侯爵之子把整车整车的绸子剪碎了撒满一条街,只为了在冬日让春香楼的头牌跳飞花舞。所以小姐恕奴婢愚钝,奴婢也实在想不出来都这样了还应该怎么救,又为什么救,像那小仙似的文人才子们,到底是哪来的脸皮觉得麟将军应当去一点一点整治连根子都烂了的旧朝啊?”

      我对着莲蓬热切的眼睛,轻声叹道:“是呢,大约他们真心想着,穷人即使饿死百万也仍不缺给他们种地当差的,唯有战死的精兵才可惜……不过是官宦士族的通病。”

      “……无论十万百万都是人命,又不是地上的草子和喂鸡的米,他们还要计较哪个撒得可惜了!真是、真是!”莲蓬愤愤不平道。

      “草菅人命。”我说。

      莲蓬紧抓着书点头,双目灼灼,看起来因此更要发奋夜读,誓要从这些字里同时看出文采和鬼影幢幢的人心。

      我却因着聚精会神听完她一番话,已经有些困意,便撵她出去读书,自去睡下。

      莲藕方才一直在外间待着,这时换进来服侍。她是家生子,惯常圆滑稳妥些,今日她坐在脚踏上,却有些忧虑地斗胆问我:“小姐愿意点拨莲蓬这些,应当是好的,但您不怕她口无遮拦的出去乱说,给您惹祸么?”

      我笑笑,宽慰她道:“她跟在我身边能见着的不过这些人,即使真口无遮拦了,陛下说不定还因这见地封她个女翰林。何况她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我不叫她说出去,她是绝不跟人透露半个字的,否则我怎么放心带她出去?”

      莲藕见我如此说,便也放下心,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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