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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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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林光跟在陆离身后半步的距离,走在灯火通明却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陆离的左臂上。洁白的纱布在冷白灯光下格外刺眼,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淡红的洇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切,以及那个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事实——
陆离为他挡了刀。
这个认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滋滋作响,冒出焦糊的青烟,将那千年铸就的仇恨铠甲烫穿了一个洞。恐慌和混乱从那洞口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撞击,撕扯着他的神经。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救我?你不是也应该恨我吗?你不是那个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太子吗?你不是那个亲手剖开我胸膛、挖走仙丹、毁我修为的仇人吗?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痛楚记忆汹涌而来,试图压过眼前这更具冲击力的画面,试图重新冻结那颗因震惊和…别的什么而颤抖的心。
但那双替他挡下利刃的手臂,那淋漓的鲜血,那声压抑的痛哼,还有那句沙哑的“你没事吧?”…像一组不断重播的残酷默片,一次次击溃他试图重建的恨意壁垒。
走到医院门口,夜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得林光一个激灵。陆离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似乎想说什么。
林光猛地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陆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冽疏离,也没有了方才应对危机时的锐利锋芒,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平静,和一丝…他完全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投下一颗巨石,却只泛起几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让人窥不见底。
“今天…”陆离的声音低沉,带着失血后的些许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谢谢。”
又是这两个字。
林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谢他?谢他什么?谢他那不自量力、险些添乱的扑救?还是谢他成了他不得不受伤的理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愧疚感拧成一股绳,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和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声音冲口而出,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和…一丝崩溃的边缘感,“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离静静地看着他,对于他激烈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神深处那不易察觉的涟漪又轻轻波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夜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这种沉默,这种平静,这种仿佛一切理所当然的态度,彻底点燃了林光心中那团混乱的、无处宣泄的火。
“你明明可以躲开的!或者制服他!你明明有那个能力!为什么非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向陆离受伤手臂的手指无法控制地轻颤,“…非要用手去挡?!”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吼完,他便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刺目的纱布。
面对他的失控,陆离依旧沉默。他只是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包扎好的手臂上,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过纱布表面,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林光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侧脸上,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
“来不及多想。”
六个字。轻飘飘的六个字。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光的心上,砸得他耳鸣目眩,砸得他所有汹涌的质问和沸腾的情绪瞬间凝固。
来不及…多想?
所以…是本能?
一种完全出于身体先于思考的…本能反应?
为了保护他?
“不…不可能…”林光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他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脚跟踩到路缘,险些摔倒。
他混乱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可怕的想法,试图重新抓牢那根名为仇恨的浮木。“你骗我…你肯定有别的目的…你…”
你怎么可能会保护我?你怎么可能会为了我受伤?
千年前冰冷绝望的画面再次强行涌入脑海:高耸的玉台,刺骨的寒意,陆离手持泛着冷光的利刃,眼神漠然地剖开他的丹田,取出那枚凝聚了他千年修为的仙丹…那时的他,可曾有过半分犹豫?可曾有过一丝“来不及多想”?
那时的剧痛和绝望是如此真实,刻骨铭心。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手臂上淌着血、平静地说着“来不及多想”的陆离,也同样真实得让他无法忽视?
两种截然相反的“真实”在他脑中疯狂厮杀,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信任与怀疑,仇恨与某种悄然滋生的、他拼命想要压下的震动,激烈地搏斗着。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一个被深埋的、模糊至极的记忆碎片,仿佛被这剧烈的冲突震出了意识的深潭,幽幽地浮现上来——
那是蓬莱仙境崩塌的时刻。
天地倾覆,灵脉崩裂,华丽的宫殿在轰鸣中化为齑粉。强大的灵力乱流撕扯着一切,他被一道失控的冲击波狠狠掀飞,重重撞向断裂的玉石柱。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扑过来,将他死死护在身下。
巨大的碎石和狂暴的能量冲击尽数砸落在那个护着他的脊背上。他听到骨头碎裂的闷响,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温热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颈侧…
剧烈的震荡中,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恍惚看到…护在他身上那人的侧脸…
模糊的视线里,那轮廓…那紧抿的唇线…
林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比陆离还要苍白,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那个记忆碎片…那个他一直以为是濒死幻觉的画面…那个他归因于蓬莱仙君最后庇护的画面…
此刻,在陆离替他挡刀的画面强烈冲击下,竟然无比清晰地重叠、对照…
那模糊的侧脸轮廓,那紧抿的唇线…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难道…难道当时在废墟中下意识护住他的…也是陆离?
不!
绝对不可能!
仙君明明说过…是陆离引发了那场灾难,是为了夺取…
混乱!彻底的混乱!
大脑像被投入了搅拌机,所有既定的认知、坚信不疑的仇恨、赖以生存的信念,在这一刻被彻底搅碎、颠覆!
他再也无法面对眼前这个人,无法面对那探究的、平静的,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混乱的眼神。他需要空间,需要逃离,需要…重新呼吸。
“别再问了!”林光猛地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狠狠甩开了陆离似乎无意中伸过来的手,尽管对方可能只是想扶他一下。
“我…我需要静一静!”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马路对面,仓皇的身影迅速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慌不择路,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医院门口清冷的灯光下,陆离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试图追赶。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掠过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他沉默地注视着林光逃离的方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平静的伪装终于缓缓褪去,露出了其下深藏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痛楚,以及一丝…了然般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触碰到自己左眼下那颗极淡的泪痣。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化在夜风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纱布上的血迹似乎又洇开了一些。
然后,他转身,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向了与林光相反的、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林光一路狂奔,冰冷的夜风刮过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脑中那场毁灭性的风暴。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刺痛,双腿发软,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
抬起头,他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跑到了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小公园。这里夜深人静,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投下惨淡的光圈,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瘫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扯着头发,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一遍遍无声地问着自己,问着这沉默的夜空。
恨意筑起的高墙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后面,是他恐惧了千年、抗拒了千年的可能性——
他或许…恨错了人?
这个念头本身,就比任何刀锋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痛苦。
夜,深沉而寂静。
公园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个被彻底颠覆了世界的少年,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
千年的执念,在这一夜,裂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略的缝隙。
而那缝隙中隐约透出的微光,却比最深的黑暗,更令他惶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