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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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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江佥已经不见了。
厨房地上留着两个烟头,像两只死掉的黑虫子。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
镜子里的我眼睛浮肿,脖子上那道红痕已经变成了紫色,像一条丑陋的项链。
教室里,江佥坐在最后一排,正用圆规在桌面上刻字。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刻他的字。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指甲缝里还有昨天留下的我的血。
"同学们,把课本翻到第56页。"语文老师的声音像一把钝锯子,慢慢锯着我的神经。
我翻开书,发现第56页被人撕掉了。这一定是江佥干的。他总是这样,用各种小破坏来对抗这个世界。
上周他把学校厕所的门拆了,上个月他在操场中央烧了一堆作业本。每次被抓到,他都会露出那种无所谓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纪牲,你来读一下这段。"老师突然点我的名。
我站起来,盯着残缺的书页。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第56页是什么内容?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却找不到出口。
"我......"我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
"他是个哑巴!"江佥突然喊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老师气得脸色发青,让我和江佥出去罚站。
走廊上,江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他得意地说,"我查了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路线图,写着几个车站的名字和票价。最便宜的硬座要78块钱,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钱呢?"我问。
江佥神秘地笑了。"我有办法。"
我知道他的"办法"是什么。上周五金店老板追了他三条街,因为他偷了一盒钉子。上个月超市保安抓住他往裤子里塞火腿肠。江佥的生存法则很简单:想要什么就拿,被抓到就跑,跑不掉就挨打。
"我们可以打工,"我说,"正经的那种。"
江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谁要我们?"他指了指自己额角的疤,"看到这个了吗?上次工地老板说我是劳改犯的料。"
我不说话了。他说得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连做廉价劳动力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是被社会吐出来的渣滓,是游荡在边缘的野狗。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涌出教室。几个男生故意撞了江佥一下,骂了句"杂种"。江佥像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扑上去,拳头砸在那人鼻梁上。血立刻喷了出来,溅在墙上,像一朵丑陋的花。
我被按在地上,有人踢我的肚子。疼痛让我蜷缩成一团,却意外地感到一种解脱。是的,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拳头和疼痛,比那些虚伪的公式和课文真实得多。
教导处。校长的大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又是你们,"他叹了口气,"这次必须叫家长了。"
江佥冷笑一声。"我爸在监狱,我妈跟人跑了。你要叫哪个?"
校长的表情僵住了。他转向我:"你呢?"
"死了。"我说,"都死了。"
这不是完全说谎。父亲喝醉酒躺在铁轨上的那天,对我来说就已经死了。
母亲离开时带走的不仅是她的行李,还有我作为人的一部分。
校长最终决定让我们停课三天。走出校门时,江佥突然跑起来,我也跟着跑。我们跑过菜市场,跑过五金店,跑过那个总是朝我们吐口水的老太婆家门口。一直跑到河边才停下。
河水浑浊,漂着塑料袋和死鱼。江佥脱下上衣跳了进去,水花溅了我一身。他在河里扑腾,像条快活的狗。"下来啊!"他朝我喊。
我犹豫了一下,也脱了衣服走进水里。河水冰凉,瞬间带走了身上的疼痛。江佥游过来,湿漉漉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他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上面的伤疤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地图。
"看,"他指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疤,"这是你去年用玻璃划的。"
我摸了一下那个疤,感到一阵莫名的愧疚和亲密。我们伤害彼此,却又以这些伤口为荣,仿佛它们是某种勋章,证明我们曾经活过、痛过、存在过。
上岸后,我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江佥从裤兜里掏出半包泡烂的烟,我们试着点燃,却只吸到了潮湿的苦味。
"南方有海,"江佥突然说,"我们可以白天打工,晚上睡沙滩。"
"会被赶走的。"
"那就睡桥洞。反正比这里强。"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南方的样子。阳光、沙滩、棕榈树,这些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烁。然后现实又回来了——我们身无分文,连县城都没出过,怎么去南方?
"我们需要钱,"我说,"真正的钱。"
江佥沉默了一会儿。"老刘的仓库,"他终于说,"他周末去进货,仓库没人。"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老刘是镇上五金店的老板,他的仓库后面有个保险箱。江佥曾经在那里干过几天活,知道放钱的地方。
"被抓到会坐牢的。"我说。
"被抓到再说。"江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我们早晚会进去的,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仿佛我们的命运早已写好,只是按部就班地走向终点。
我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样的人,要么死在街头,要么死在牢里,没有第三种结局。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网吧。江佥拉着我进去,用最后几块钱开了两台机子。网吧里烟雾缭绕,挤满了和我们一样的少年。他们大呼小叫地打着游戏,仿佛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江佥搜索着去南方的路线,我则盯着屏幕发呆。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婴儿站在海边。照片已经泛黄,但女人的笑容依然清晰。那是我母亲。照片背面写着:南澳岛,1999。
我从未见过这张照片。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点开链接,发现是一个旅游论坛,有人上传了老照片分享。这张照片的上传者叫"远方",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看这个。"我把屏幕转向江佥。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你妈?"
我点点头。南澳岛在广东,是中国最南端的地方之一。母亲去了那里,还是只是旅游?她还活着吗?这些问题突然变得无比重要。
"我们就去这里。"江佥指着照片上的大海,"找你妈。"
这个提议如此荒谬又如此诱人。寻找一个抛弃我的女人,这有什么意义?但此刻,这个念头却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给了我方向。
走出网吧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下,江佥的脸半明半暗,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影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这样——表面上是个人,内里早已支离破碎。
"纪牲,"江佥突然严肃起来,"如果我们真的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知道。"
"我是说真的。没有退路。"
我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半边脸,那上面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我知道。"我重复道。
我们站在街灯下,像两个即将踏上未知旅程的探险家。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黑暗。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彼此这个同样破碎的同伴。
回到家,房子里静得可怕。父亲不知又醉倒在哪个角落,或者根本就没回来。我的房间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以前用来学地理的。现在,我用红笔在南澳岛的位置画了个圈。
那么远。那么陌生的一个名字。母亲为什么会去那里?她是否也在某个夜晚,看着北方,想起被她抛弃的儿子?
我躺在床上,听着老鼠在墙里穿梭的声音。明天,江佥会去老刘的仓库踩点。
周末,我们会实施那个疯狂的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就能买两张南下的车票;如果失败,等待我们的将是少管所的铁窗。
但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强。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闭上眼睛,梦见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