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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燕于春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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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栖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他也是反叛者。
他从玄境山出逃的那天清晨,霜寒露重,躯体犹如破碎的白瓷,摇摇欲坠立于山巅。他看见一群白鹤从盘折苍劲的苍青躯干中飞掠而过,它们围绕在低空盘旋,发出数声哀切的啼鸣。
“走吧。”
离开这里。
燕栖说这句话废了很大的力气,对白鹤,也对自己。
他年幼失孤,夜宿山坟,师尊玄捩将他引入道门,他便仰天承训,修无情道。他少年时代,大多数独自一人在深山穷谷中修炼,把自我只有化而为无,与天地共生,如忍冬掊雪,净透非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尊注视着他的眼神开始产生变化,那是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燥热的视线。而掌门师伯,玄俦的眼神则更为幽涩疯狂,是浓黑色。
他于某一日顿悟。那是不同境的欲。
又有某一日,燕栖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淬炼,他越过重重禁锢而出逃。
这种淬炼,是用他的筋骨与丹田作为熔炉,那些东西挟裹着灵气与杂质源源不断进入他的体内,再以一种澄澈干净的颜色凝聚成圆润的珍珠。
玄俦狂热的眼神落在那些珍珠上,说,“这就是灵铢。”
“天律司穷极无数修士的贱命,也要炼出的灵铢。”
“百人、千人的淬灵大阵,不如燕栖一人!”
玄俦高兴,便不再允许玄捩靠近他昔日的徒儿,燕栖得以摆脱师尊纠缠,却又坠入另一种可怖的深渊,他日夜忍受着丹田的剧痛,凝出一颗又一颗灵铢,燕栖每每睁开眼,都能看到灵铢上的暗红色。
是他的精血,还是他的幻觉。
痛、生命流逝,他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这里是百竹潭,是他重生之所,也是他的牢笼。
临行前,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珠,淋湿了燕栖血色斑驳的白衣,也冲刷他裸露手背上的裂纹。山中侧柏的鳞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在这样潮湿的清晨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抬头,燕栖踉踉跄跄地冲向那道清渠。
“小师兄!”
有人在身后喊他,那声音像一只翅羽尖利的飞虫。燕栖不曾回头,他充耳不闻。
越过那条河。
越过那条河,自由就在对岸!
燕栖没能越过那条河,他扑倒在草木凌乱的岸边。等他抬起头来,脖颈冰凉,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少年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过雨水的洗刷,带着一种犹为醒目的寒意,那双眉眼深邃幽谧,渐渐地拧起。
燕栖不由自主地说:“带我离开这里。”
身后的声音还在呼唤,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从滑腻的草坡上一路奔跑,急切。
那是云亭。
燕栖双眼清澈如水,抬起手,朝着清渠对岸的人:“用你的绳索,将我拉过去。”
那少年在寒风中甩出他手中的绳索,将燕栖从泥泞滩涂中拔出来,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师兄!小师兄!”
云亭的声音在身后高喊,却始终没有越清渠半步。
燕栖的眼皮被沉重的雨水打湿,乌黑浓密的长睫因此黏连在苍白发青的下睑,他嗅到血腥气、潮湿的雾气和独属少年的皂荚味道,带着草木果的辛辣。
“你是清微山的人?”
“嗯。”
“你在这里做什么?”
“练剑。”
“为什么要练剑?”
“拜天律司。”
燕栖趴伏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谵语梦呓般说,“天律司。那里会是一个更好的地方吗?”
“不知道。”
“但总比这里好。”燕栖轻轻叹息。
他很快便被玄境山的人追上了,他被扣住双肩,强行地从那少年的背上撕扯下来,他无端感到怅然的情绪,大过即将回到炼狱的绝望。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少年的素色衣衫上,是暗红色的、来自燕栖的血渍,他的手也被燕栖紧紧握住,在两相角力之中,少年在燕栖苍白的掌心,匆匆写下三个字。
尚元徵。
后来燕栖和尚元徵再次相遇,于天律司。
初遇是在湿雨绵绵的早春,再见是溽暑仲夏。
燕栖皮肤苍白,日晒之下,长发乌黑到发蓝,逶迤在削瘦的肩头,他立在长阶向上张望,所立之处,却似初冬时分的凉薄。
尚元徵就是在这时候走近登云阶的,他负剑而行,墨蓝色的发带在风中徐徐拂动。
走在后面的是各司府新人,燕栖这时的眼睛似乎不算好了,他抬起手背,顶在上方遮住刺目的日光,等人走近才勉强看清。
“元徵。”
燕栖笑时,好似临水照花的早春。
尚元徵道:“你来了。”
“来了。”燕栖轻轻摇头,“但不是自己来的。是被当作礼物,送过来的。”
“礼物?”
尚元徵听到燕栖叹息,落雪无声。
“元徵。
“我的命数由不得自己。”
尚元徵那时没有明白燕栖话中之意,他阴雨重重的前半生从踏入天律司的一刻开始晴朗,没有杂役子弟的推诿、欺辱,没有夜宿山林、借月光研读内功秘籍,也没有食不果腹、饥馑丧亲的童年。
一切恰似少年时。
他是仙税司的小尚仙使,各司府新生代中的翘楚,清微后山挥过的千百次剑,化作凌厉的无双剑意,使他在那些用灵铢养出来的名门子弟面前,锐不可当,众人难望项背。
他数次打败乌棹等蓄意挑衅的人,最后一次将乌棹挑落山巅,再无人敢侵扰他。
因此,年轻的小尚仙使拥有更多时间,去寒仞峰找一个人。
燕栖在新人中是极特殊的存在,他比所有人都来得更早,也从不参与考校,不参与试炼。他一进入天律司就跟在尊者身边,小尚仙使也只能趁羊尺大人不在时,潜藏到千尺寒潭,远远注视燕栖修炼。
“我修炼的是极寒的功法。”
燕栖发丝和眼睫都凝着冰霜,唇色与他苍白的脖颈无异,他习以为常地揉开发间细碎的冰碴儿,逶迤着水痕,走到岸上。
“只有这么凉的湖水,才能镇痛。在灵气流通而过的时候,我的身体会膨胀升温,它是一座早晚融化的熔炉。”
尚元徵依旧背着他那把长剑,注视着冰人儿:“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燕栖看着他笑,摇摇头:“过来。”
尚元徵走上前,燕栖掀起袖子,抓住小尚的指尖,引他抚摸手腕、脖颈青紫交加的筋络。
触手生寒。燕栖说:“我活不久了。但我死了,他们更高兴。”
尚元徵垂眼:“我带你逃走,再也不回来。”
他沉默地握住燕栖不堪一折的手腕,温度缓慢而坚定地蔓延,那只腕臂微颤。
于是他说:“别怕。”
仙门首府天律司,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尚元徵年少气盛,无所畏惧,也无所不能,愿意放弃一切,闯出自己的天地乾坤。
他几乎策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天律司的贪婪。燕栖一个人不够,羊尺几乎将大半新人都投入了这次布阵。
燕栖几乎是以一种赴死的态度,走到了淬灵阵所在的山门之前,但这种无畏,却停留在看到一片乌压人海之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尚元徵则以一种更为无畏的态度冲到阵前,由于挡在最前面,他被摄魂晶动摇心魄,再醒时,已经与燕栖一同坠入阵眼。
他枕在燕栖臂弯,第一眼看到那双秋水般的双眸,第二眼是尸山尸海,面熟的同司新人,大多数陷入谵妄,失神地朝着阵眼涌去,他们将冰墙撞得血流如注,如一团又一团颜色妖异的曼珠沙华。
人间炼狱。
而在地狱的另一侧,则是天堂。
成堆的灵铢,泛着珍珠般璀璨夺目的圣洁光彩。
供养着无数仙门后辈,将天律司推上神坛,居然是这个靠人命献祭的邪阵。
燕栖就跪坐在尚元徵的旁边,见他睁眼,立刻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冰壁。”
阵中的冰壁,镶嵌着密密麻麻的摄魂晶,来自玄境山地下深矿。
“等那些人停下来时,你就喊上他们,往东南角跑。”
“我在那里埋了一块青圭。将它推入岩壁,你们就出去,知道吗?”
燕栖等到现在,也似乎只是为了等到尚元徵清醒后,说出他的秘密。话说完,他便起身,朝着人潮汹涌的方向走去。
尚元徵察觉了他的用意,轻声而遏止地说:“燕栖,不要去送死。”
燕栖闻声,反而用力地奔跑起来。
以他一人之死,换他人之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死即自由。
他赴死,也赴自由!
在他即将攀入冰棺的那一刻,一双青筋虬结的手死死握住了他的腕。
在燕栖不可置信的注视之中,尚元徵挤入人海,被冲撞而来的人流重重围困,周身全是失智的怪物。
“尚元徵,你发什么疯!”
尚元徵终于表现出他深藏不露的偏执,他挡在燕栖的前面,脊背顶在寒凉入骨的冰棺。
他们彼此咬牙对峙,互不相让,最终力有不逮,双双翻入冰棺。
大阵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尚元徵将燕栖死死环在怀中,随后而来的是山呼海啸的暴动,暴虐的灵流潮水一般涌入尚元徵的血肉之躯。
痛!
剖心剜骨之痛!
冰棺金光大盛,尚元徵双眼充血,耳膜嗡鸣,听不到燕栖的声音,涣散的视野之中,燕栖被束缚在他的怀抱中,面色苍白如纸,抬起头双手捂住他的耳朵,额头相贴之时,一丝清凉流入他筋脉深处。
阵眼居然就在此刻,发生了强烈的逆转!
暴烈之气涌入尚元徵深不可见的灵腑之中,濒死地盘旋冲撞,燕栖借之吐纳,阴阳调和。
入阵后的第十天,冰棺终于停止了暴动,周围四散倒地的年轻修士们,陆陆续续转醒,看到的便是高棺之上,相抵而坐的两人。
劫后余生,他们一呼百应,争分夺秒地向着东南阵角而去。
天律司永远也料不到,祭品终有翻身的一天,猝不及防的仙卫们围追堵截,却拦不住一群向死而生之人。尚元徵和燕栖带着众人日月兼程,跨越重重天堑,最后停驻在泽京山。
尚元徵筋脉寸断,却在暴烈灵流的冲刷之下,反复生发,在漫长的恢复期中,他数度痛苦濒死,却又咬牙捱过。
燕栖说他命硬。
尚元徵就笑,讲故事般说,他五岁逢饥荒,看到一碟冷炙,生吞的时候,咽下不少碎瓷。那时也是这么的痛,但没死。
这一次他也不会死。
他说完,燕栖的眼睛红了。
尚元徵问他:“眼睛不舒服吗?”
燕栖红着双眼,笑了一下:“贴一下会好。”
在淬灵阵中时,他们也是贴靠着彼此,一起捱过漫长疼痛的。这似乎是这段逃亡时间里,他们彼此唯一的信条——
贴贴。
贴贴,就不痛了。
他们携带着那样的惊天秘密出逃,天律司当权不可能不慌张。从他们背离的那一天开始,便有一张大网悄悄罗织,将燕栖与尚元徵拖入永不复还的深渊。
那一天来得太快。
漫天昏晦,身披玄甲的仙卫浩浩荡荡涌向泽京山,从南麓上山。这次围攻猝不及防,惊魂未定的年轻人们方去家书,尽数被暗中拦下焚毁。
天律司当权斩草除根,誓要将秘密埋在这座深山。
蒙昧混沌的杀戮,从夜幕降临开始,到晨光熹微结束。
燕栖的长发凌乱,湿润如海草,浸透鲜血,他的白衣血洗一般沉重。挡在他身前的是尚元徵,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颤抖不止,他们是这座山上唯二剩下的俘虏。
羊尺居高临下:“元徵,你仙途光明,何必与祭品同路?”
尚元徵不屑多说,持剑道:“想带走他,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羊尺摇头,“你从阵眼中存活下来,你的造化是生。本尊爱才惜才,不仅不会杀你,反而要对你委以重任!”
燕栖奄奄一息,他受了太重的伤,虚握着尚元徵的手腕,整个人都在迅速地失温。
羊尺踩在人间炼狱之上:“泽京山反叛!而你,元徵,潜伏在叛贼之中,于天律司有功,从今天开始,你便是下一个仙兆府尹。”
尚元徵怎会罢休,不等羊尺说完便横剑而上,以卵击石,年轻削薄的剑法实在不堪一击。
他重重落地,身躯在山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风雷滚滚,闪电撕裂天际,在这天地鸣啸之中,尚元徵却听到一声轻咽。
他隔着血幕,看向天地间唯一的一抹白。那声音,清凌凌地落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那夜,天地为之哀啼,无论是受困山中的年轻修士,还是奉命包抄的玄甲卫,无一人生还,尚元徵是泽京山浩劫之中唯一的幸存者。
此后罪枷缠身,剑名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