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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寻觅元青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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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捏诀带我们御风而行时,江南的烟雨正朦胧。景德镇窑厂的白烟在青山绿水间袅袅升起,像一缕缕凝固的云絮。
我们落在某座龙窑旁的松林里,他变出两套粗布短打,还往我脸上抹了把窑灰:"小心些,这里的匠户可比宫里的侍卫眼尖。"
还未走近,灼热的气浪已扑面而来。三十丈长的龙窑依山而建,宛如一条正在吐息的赤龙。
窑工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正用铁叉将盛满瓷坯的匣钵推入窑膛。有个老师傅在检查"火照子"——那是用瓷土制成的试片,从窑眼拖出时已经红得透明。
"看那个。"司命指向工棚里正在拉坯的少年。他双手沾满泥浆,可转盘上的胎体却以惊人的速度变得薄如蛋壳。
少年突然抄起竹刀,在未干的坯体上刻出缠枝牡丹的轮廓,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们溜进画坯的工坊时,十几个画工正俯身在素胎上描绘。他们用的青料装在粗瓷碗里,泛着诡异的紫黑色。"这是波斯运来的苏麻离青。"司命用指尖蘸了点,在我手背画了道波浪纹,"烧成后会变成最艳丽的钴蓝色。"
突然所有画工都站了起来。有位白须老者捧着只未完工的梅瓶走来,瓶身上墨线勾勒的正是"鬼谷子下山"图。
老者颤巍巍地取出支狼毫笔,笔尖沾的不是青料,而是掺了金粉的釉水。"这是画龙点睛......"司命话音未落,老者已在鬼谷子的衣袂处添了道飘逸的皱褶——那笔触活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摆动。
窑厂主人突然击掌三声,工匠们立刻捧出几件刚出窑的成品。其中一只云龙纹大盘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盘心的五爪龙竟有七种深浅不同的蓝色。
"釉里红加彩。"司命轻吹口气,盘沿突然浮现出我们现代才有的"至正年制"暗款,"后世多少人打眼,就为仿这抹晕散。"
正说着,外面突然骚动起来。我们跟着人群跑到码头,只见艘挂着双鱼旗的波斯商船正在卸货。
水手们抬下的不是香料,而是整箱的钴矿石。有个戴头巾的商人解开羊皮卷,露出里面精美的□□纹样图纸。中国画师立刻围上去,有人已经开始在沙地上临摹那些繁复的藤蔓花纹。
"等烧成了,这些瓷器会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司命的话被窑厂里的惊呼打断。我们冲回去时,看见开窑师傅正捧着件炸裂的玉壶春瓶痛哭——窑变让瓶身布满了冰裂纹。
司命却眼睛一亮,偷偷掐诀将碎片收入袖中:"后世管这叫'金丝铁线',一片能换半栋宅子。"——这个贪财的家伙!
夕阳西斜时,我们躲在柴垛后看匠人们封窑。司命变出两只青花小盅,倒上浮梁茶。
我捧起茶盏,发现杯底画着条活灵活现的鳜鱼——茶水晃动时,鱼尾竟似在摇摆。"这是'水注法',后世失传了。"他得意地转着自己那盏,杯壁上的牧童突然随着角度变换举起笛子。
夜幕降临后,司命带我溜进库房。月光透过窗棂,在满架青花瓷上洒下银色的网格。
他轻抚过一件件器物,每件都泛起微光:凤首壶上的缠枝莲突然绽放,鸳鸯碗里的水纹荡漾开来,就连军持瓶口的龙纹都眨了眨眼睛。
"元青花最妙的是留白。"他举起只云肩纹罐,釉面在月光下竟浮现出山水画的朦胧意境,"这些工匠不知道,他们随手画的海浪纹,七百年后会被称作'至正型波涛'。"
回程时路过窑神庙,司命突然驻足。供桌上赫然摆着件青花八棱罐,画的是蒙古勇士狩猎图。
"有意思......"他盯着罐底某个工匠随手画的记号,"这个叫'赵小宝'的匠人,后世学者会为他是不是画圣争论百年。"
破晓前最后一场雨落下时,我们站在昌江岸边。运输瓷器的竹筏连绵数里,每只都盖着防雨的茅草。
司命变出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幅未完成的青花——正是我们方才见过的所有纹样,在雨中渐渐晕染成一幅新的杰作。
司命拉着我穿过晨雾弥漫的田埂,远处又一处窑厂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这里的龙窑比先前看到的更为陡峭,像一条巨龙盘踞在山坡上。刚走近,就听见窑工们浑厚的号子声与瓷坯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
"这是专供宫廷的御窑厂。"司命变出两套粗布衣裳,还特意在我腰间系了条靛蓝围裙,"小心脚下。"
他指着地上蜿蜒的陶车轨道,那些被无数车辙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
画坯作坊里,二十多位画工正俯身在素胎上运笔。有位佝偻着背的老者尤其引人注目——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却能用剩下的四根手指同时夹住三支毛笔。
我凑近看他笔下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花瓣的深浅过渡都恰到好处,仿佛能闻到花香。
"老师傅画了四十年。"司命轻声解释,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老人年轻时的模样,"当年为赶制进贡的百鹿尊,在窑口守了七天七夜,冻掉了半截手指。"
正说着,老人突然咳嗽起来,吐出的痰里带着青料粉末的蓝色。
转到施釉的工棚,热浪混着酸涩的釉水气味扑面而来。年轻力壮的釉工们赤着上身,用特制的竹筒往坯体里浇釉。
有个少年动作稍慢,釉水便在胎体上凝结成疙瘩,监工的鞭子立刻呼啸而下。司命眼疾手快地掐诀,让鞭梢诡异地偏了三分。
"看那个。"他指向角落里独自作业的师傅。那人正用铜管往釉水里吹气,气泡在釉面形成特殊的冰裂纹理。"这是'吹釉法',后世日本人学去改良成了'飞青瓷'。"
司命说着,偷偷往那师傅的水碗里加了滴仙露,老人昏花的眼睛顿时清明了几分。
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开窑了。窑工们用长铁钩拖出匣钵的瞬间,热浪扭曲了空气。
有个匣钵炸裂了,飞溅的瓷片划破了好几个工人的小腿。司命皱眉,袖中飞出一缕青光,悄悄为伤者止了血。
"来。"他带我绕到成品区。满架的青花在晨光中泛着各异的光泽:有的蓝得发紫,像是深海的颜色;有的带着银星般的结晶斑点;最惊人的是一对云龙纹梅瓶,在阳光下竟然呈现出虹彩般的变幻效果。
司命拿起只小巧的鸟食罐,罐底画着只憨态可掬的麻雀:"这是匠人们偷偷烧的私货。"
他转动罐身,露出侧壁一行小诗——"窑火通红照眼明,匠人辛苦有谁怜"。字迹歪扭却力透胎骨。
正午时分,我们溜进窑神庙歇脚。供桌上摆着几件有瑕疵的次品——画歪了的龙凤,釉色不均的缠枝莲。
司命变出两个馒头夹着酱肉,掰开时热气腾腾:"这些才是真宝贝。"他指着那些"次品","没有官窑的拘束,反而活泼生动。"
午后转到釉料作坊,这里的景象更令人心惊。研磨钴料的工人全身都泛着诡异的蓝色,连睫毛都染成了靛青色。
有个少年正用石臼捣碎矿石,每砸一下都震得肺叶生疼。司命突然变出几副口罩分发,谎称是西域来的防尘法宝。
"他们活不过四十岁。"他带我离开时低声道,掌心躺着一粒未研磨的钴矿石,在阳光下闪着星子般的金属光泽,"但正是这些人的肺腑,换来了青花瓷的绝世蓝色。"
日落前最后来到画师家中。逼仄的草屋里,五个孩子正帮着描摹纹样纸。最小的女孩不过六七岁,临摹的莲纹却已颇具风骨。
她母亲在油灯下修补一件破损的瓷片,裂纹处用金粉勾勒出新的纹路——这技艺后来被称为"金缮"。
司命悄悄在米缸里留下几粒金瓜子,又变出一套特制的画笔。我们离开时,听见那家的父亲正教孩子念《景德镇陶歌》:"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
暮色四合,昌江上的运瓷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司命变出盏青花油灯,灯罩上画着白天见过的所有匠人面容。灯火摇曳中,那些面孔仿佛活了过来,在瓷器般温润的光晕里,永恒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