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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有幸 ...

  •   这是谢今朝在一中的第二个元旦晚会。
      又到元旦了。
      一年就这么结束了。
      他和宋长明各抱着叠毯子站在操场外的台阶之上,人群像蚂蚁密密麻麻挪向操场中央,冷风从身后送来清冽的蜡梅花香,一切就像昨天一样。
      “贴好。”
      宋长明腾出一只手,替还在晃神的谢今朝理了理衣角要掉下来的暖宝宝。
      谢今朝顺着他的手往下看,那块暖宝宝还是在办公室的时候宋长明给他贴上的。
      去年也有,去年是班主任给班里学生们分发时最后递了两片给他,是他自己贴的。
      大约是去年被附中比了下去,今年一中也租了两块电子屏,远远看到舞台在调试灯光,连带着音响出来的音乐都清晰了不少。
      今年十七班没有和去年一样坐前排了,高二十七班随着年级的增长,到了第二大排,进入了中央足球场的外围。
      “宋老师,谢老师,这儿——”初初隔着人群远远招手。
      她再次得意地指着面前两张浅色的靠背椅:“今年也抢到了。”
      宋长明笑着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她:“暖宝宝,一会组织着大家传一下,每人两片。”
      “好嘞。”初初垂在两肩的麻花辫一甩,兴冲冲地往后面去了。
      “你回吗?”谢今朝和宋长明的凳子再次被挪到最边,陆圆缺还和去年一样坐他旁边。
      “不回,”谢今朝松了松脖子上挂着的围巾,呼出一口气,“今年还没去年冷。”。
      “这会儿还没入夜,晚点风起来就冷了。”
      陆圆缺再次从脚边袋子里抽出毛毯,在腿上展开,又看向他。
      “今年不盖毯子了?”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你管得多。”
      谢今朝没回答他,只是和他一样从脚边袋子里抽出叠毛毯,还是去年那叠深灰色的毯子。
      宋长明不知去哪了还没回,陆圆缺左右看了一眼,人声鼎沸,吵闹中他凑到谢今朝耳边。
      “我觉得他喜欢你。”
      “……我觉得你疯了。”谢今朝淡定地抖开毯子,然后淡定地否认了陆圆缺的话。
      “真的,”陆圆缺收起笑脸,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我用我和迟意十年感情作保,他肯定喜欢你。”
      “迟意要知道你这么出卖他的感情,”谢今朝叹了口气,“你就是真完了。”
      “他知道,因为他也这么觉得。”话落,陆圆缺终于看到谢今朝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
      “他跟你一起疯了?”谢今朝低了点头,声音有些小。
      “我操,谢今朝你能不能有点底气。”
      陆圆缺语气开始恨铁不成钢:“我当年也没你这么窝囊啊。”
      谢今朝看了陆圆缺一眼,搭在毛毯上的手不自觉掐起了一角:“因为那会你才十八。”
      才十八。
      才。
      “……”
      “十八怎么了,十八可以喜欢人,二十八就不行?谁规定的?”
      陆圆缺拽过他的胳膊,语气带了点难得的蛮横:“谢今朝,你在怕什么?”
      “我怕丢饭碗。”
      谢今朝叹了口气,他觉得陆圆缺想得太简单了。
      “丢个屁,”陆圆缺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在朝这边走,稍有不甘地放开了手,声音也小了点,“你是去副校面前当他面说你俩谈恋爱了在一起了,我这么多年不也好好走过来了?”
      “……哎。”
      谢今朝原本想说些什么,但他很快也发现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的是宋长明,于是话到嘴边只垂着眼皮叹了口气。
      “想想吧,有些事不能拖的。”
      陆圆缺已经坐正,此刻又微微偏了点头,目视前方,如果不是前言后语,谢今朝都不觉得那是对他说的。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余光放在右边椅子坐的人身上。
      话是肯定没听见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这种时候,谢今朝总有一种隐秘的心虚。
      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抓包,人还是秘密的主人公。
      “记得明天上午上完课开会?”宋长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微微侧了点头看过来。
      “好。”
      谢今朝在毛毯下的手来回摩挲了一下,反应有些慢,似乎在想什么事。
      宋长明余光在那叠毛毯上打量了一下,不见谢今朝的手,袖口隐在毯子边沿。
      “冷吗?”他问。
      谢今朝很慢地摇了摇头。
      这时舞台灯光忽然熄灭,操场光线消失,谢今朝的余光里失去了原本构建好的轮廓弧度。
      也是这时,谢今朝发觉毯子里多了一只手。
      “?”
      谢今朝抬了点头,那只手轻轻探了下,而后准确、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
      从手掌两侧圈住,这个位置要抽出来,会有很大的动作。
      他有些僵硬地去看手的主人。
      宋长明握住那只手掌,以一个刚好圈住的力度轻轻卡在虎口的位置。
      只要一点点力就能挣脱的力度。
      所以他再次问:“冷吗?”
      谢今朝沉默着,舞台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舒缓的背景音从音响流露而出,这个场景很适合浑水摸鱼。
      “有点。”
      很久很久,直到主持人念完第一个节目的串词,直到世界再度因为舞台灯光的熄灭陷入黑暗,谢今朝才仿佛听到了宋长明的问话一般,很小声地回道。
      “嗯。”宋长明也没再说别的,就这样圈住谢今朝的手掌。
      这并不是个牵手的姿势,谢今朝想。
      没有暧昧的十指相扣,也没有手指拉手指互相暗示,只是一个刚好圈住掌心卡在虎口,随时可以抽离的姿势。
      节目在演什么谢今朝已经看不进去了,他只记得今年十七班的顺序好像依旧接近压轴。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声音被他的大脑过滤,慢慢淡出他的意识之外,此刻五感仿佛都集中在被圈住的手掌两侧,温度经由相触的皮肤热传导,干燥又温暖地游走全身。
      余光里陆圆缺在跟旁边的学生说话,无暇也无法看到隔了一个身体的距离下毛毯掩盖住的动作,冬天夜里能见度很低,全靠舞台控场的灯光明明灭灭,这确实是个机会。
      元旦晚会的时间很长,谢今朝想了很多。
      他想起去年九月第一次见到宋长明,想起第一杯滚烫的碧螺春,想起运动会交接棒时皮肤的第一次相触,想起以小区为单位,方圆五公里布满了他和宋长明的足迹,想起顽皮的偏偏在宋长明家拥有自己的小饭碗,想起他在宋长明家也有一双自己的拖鞋。
      这些的这些叠加起来,给他一种他们有一个家的错觉。
      陆圆缺说的是真的吗。
      宋长明……
      谢今朝很轻地动了下拇指。
      对方很快察觉,立刻张开手要收回。
      谢今朝比他还快,反抓住那只手,这次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牵手的姿势。
      那只手的手指静静地被他的手指握住,没有动,也没人说话。
      台上正在表演一出默剧,舞台灯光进入持久的昏暗,谢今朝看不清宋长明,宋长明也看不清谢今朝。
      太应景了。
      他感觉到那只原本松松的手忽然用了点力,像回应一样牵住了他的手。
      灯光忽然亮了一瞬,这时他才看到,宋长明的脸上带着一如初见的笑。
      淡淡的,眼尾弯起一点弧度,很亮。
      “宋长明。”
      “嗯。”
      “为什么。”
      谢今朝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无厘头,其实如果宋长明闭口不谈他也不会再提的。
      “很久以前,我有幸见过你一面。”
      舞台上的默剧已近尾声,他听见宋长明很轻的回答。
      “什么?”他握着的手不自觉动了一下,被宋长明重新松开,又再度握上。
      很久……以前?
      “那年我去武汉,是跟着老师去武大作本科期间最后一次座谈会。”
      “座谈?”
      “嗯,不过不是我,我是老师带去长见识的。”
      宋长明忽然笑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四周潮水般涌动的掌声。
      “什么时候?”他问。
      “三月,樱花季。”
      樱花季?
      谢今朝顿了顿。
      “我本科好像做过樱花季的志愿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有些底气不足。
      他已经想不起具体是本科什么时候了,他也根本不记得记忆里见过宋长明这样的人。
      宋长明见他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嗯”了一声,莞尔道:“你大一那年,已经很久了。”
      大一?
      是了,也只有大一才有这样的时间。
      樱花季每年除了学校师生,还有很多远道而来的游客,花开得最好那一周。每天入校游客成千上万,他在哪见过他?
      他忽然有种焦躁的不安,在过去的生命中,他是在哪一个片段错过了他?
      “我不记得了。”
      谢今朝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他给自己判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心怀某种愧疚,和迟到的遗憾。
      “我记性不太好,”他说,“也不怎么记这些。”
      宋长明却轻松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过你会记得,你那时很忙,我只是问过你一段路。”
      谢今朝点了点头,想问那段往事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宋长明的样子他大概还能记起那天的天气如何,记得樱花开满珞珈山的盛况。
      但这些对于那时的谢今朝来说太平常了,珞珈山的樱花树他在校期间几乎每天都可以路过,梅园、樱园、樱花大道,这些白开水般的日子是他曾经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现在要他从中提取一个早被遗忘了的片段,这很为难人。
      “没关系,”宋长明笑了笑,“你不用记得那些以前的事。”
      “有机会给你讲讲吧,”他托着他的手起身,“要到我们班了,去前面看看?”
      两只合握的手从掩盖的毛毯下暴露在黑夜中,谢今朝的心有一瞬间紧绷。
      但宋长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借着黑夜的昏暗和人群的拥挤,他拉着他往前靠。
      所以谢今朝那声很轻的“好”,估计宋长明也没听见。
      可能也不重要。

      今年一中的节目确实办得很好。
      陈圆树靠在操场入口的铁门边,远远看到最前的那片灯火通明。
      操场这头没什么人,偶尔几个穿着演出服披着校服外套的人匆匆而过,风很凉。
      陈圆树走到高三的最后排就没有往前了。
      这里只能模糊看到舞台,但旁边的电子屏很清晰地记录了舞台的每一帧画面。
      她循着记忆走到靠边的文科班,从高三的最后穿到高二的最后。
      人群里每个后脑勺都千篇一律,但她运气不错,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想找的脑袋。
      她坐在班级最前排的最边上,披散着卷发,跟印象中扎马尾的样子有些格格不入,但陈圆树依旧在第一眼笃定,就是她。
      后排的学生大胆地坐在塑料草坪玩牌玩手机,还有些围成小圈吃外卖,黑暗中蒸腾起雾气,依旧很冷,只是这里很热闹。
      她融于热闹中,是热闹中的一份子。
      有学生跟她说话时她会把头歪过去,听到好笑的地方会和他们一起笑,看到精彩的节目时也会举着手机像学生一样拍照录像,在结束后低头回味。
      有学生跟她亲昵说话,把头靠她肩上,她会边笑边作势假意推着女生的胳膊说“没正形”。
      成老师如今是十五班的成老师,但在陈圆树的记忆里,与之重叠的还是十七班的成蹊。

      “快到我们班了吧?”晏芬芬老师从最前面的位置站起来往后问道。
      成蹊嗖地抬起头:“快了,这个过了——”
      晏芬芬老师“噢”了一声:“一会成蹊你拿我手机去前面拍点视频,晚点我传家长群。”
      成蹊点了点头:“知道了——”
      低下头迅速出牌:“三个二。”
      周致在她后面:“四个五。”
      “我靠——”
      “神仙打架啊……”
      “黑幕——绝对是黑幕——”
      “……”
      “……”
      台上的节目很快进入尾声,这把结束后成蹊摆摆手。
      “行了都起来准备当气氛组了,我去前面录视频。”
      “周致快起来组织下,”她边往前挤边回头催促道,“别打啦——”
      “知道啦——”后面模糊地传来收拾的声音。
      成蹊挤到最前,拿了晏芬芬老师的手机,又挤着穿过高二的队列,在主持人串词结束前赶到舞台正中央的班级旁。
      “呼——”成蹊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赶上了。
      她点开录像键,两手端端地举着。
      今年的节目她没有参与策划,看她们在体育课还有饭后的排练,是《琵琶行》的编舞。
      琵琶行啊。
      这学期刚学,成蹊有些得意地想。
      还没忘完呢。
      于是前奏音乐一起来,成蹊就做好了在心里跟唱的准备。
      一颗脑袋猝不及防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
      成蹊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只是因为刚刚的受惊镜头晃了一瞬,她有些艰难地用余光去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陈圆树哼出一声笑,用嘴型示意她。
      “嘘。”
      然后她也没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把头靠在成蹊的肩上,成蹊也保持着继续录像的动作。
      她想,刚刚那声小小的气音,手机设备大概捕捉不到吧。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很神奇,每一声尾音都恰好踩在了有人的心上,随着琵琶音渐渐腾起又落下。
      夜里伸着手录这样一段三五分钟的视频真的很冷,成蹊中途单手松开手机紧紧握了好几次冰凉的手指。
      陈圆树从她身侧伸手,两只手覆在她的手之上。
      几乎是一个把她半圈起来的姿势,成蹊甚至清晰地闻到了她外套上干净的消毒水味。
      不过她的手也没什么温度,贴合在一起也感受不到任何升温。
      这个动作幅度很小,镜头没有晃,依旧很清晰。
      成蹊于是有机会侧了点头,看见陈圆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想了很多形容词,还是没能把这个目光准确地记录和表达出来。
      说来很矫情,在她后来的记忆里,那双带笑的眼睛藏着她最美好的年纪里最美好的心事。
      少女的真心是钻石。
      她想。

      舞台的节目落幕,陈圆树最后看了眼那个后脑勺,转身往回走。
      手里握着的手机还亮着屏幕,她戴着耳机,听着里面传来带着微微杂音的《琵琶行》。
      “夜深忽梦少年事——”
      这个视频辗转保存在她手机里很多年了,时间越久画质越不清晰,不过好在她不怎么看视频内容,每次点开,她最喜欢拖着进度条把画面带回到最开始,镜头因为失误轻微的一下晃动,像平稳的心跳忽然漏掉一个节拍。
      那声小小的气音,手机设备确实捕捉不了。
      她不喜欢后半段,秋月春风等闲度,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原地踏步。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最后的最后,陈圆树站在文化长廊前的台阶之上,对着操场拍了张照。
      风里传来浓厚的蜡梅香,像很多年前那个秘密的元旦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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