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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湘西奇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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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亲王在土家寨子里见识了比烟瘴更凶险的疫病,苏琳却在紫禁城里对着皇帝钦点的“试药名单”差点掀桌。
当驿卒快马加鞭送来滇南蒜油显圣的密报,雍正指节敲击舆图的目光,却落在了万里之外的泉州港。
滇南的湿暖被甩在身后,胤祥的队伍择向东北,一头扎进了湘西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这里的山势更加奇诡,峭壁如削,深涧纵横,巨大的喀斯特石峰在云雾中若影若现,仿佛蛰伏的巨兽。官道愈发狭窄,有时干脆消失,只剩下马帮踩出的、紧贴着悬崖的羊肠小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木气息,夹杂着某种更深的、带着腐朽感的湿冷,与滇南的热障截然不同。
“王爷,前面是铜仁府地界了。”甲七的声音在湿冷的山风中依旧清晰,“此地多苗、侗、土家,民风...彪悍,且多蛊瘴之说。”
胤祥勒住了马缰,望着前方山谷中依山而建的一片吊脚楼群落。黑瓦木墙层层叠叠,悬挂在陡峭的山壁上,一条湍急的溪流穿寨而过。寨子很安静,静得有些异样,没有鸡鸣犬吠,也少见人影走动,只有山风穿过木楼缝隙的呜咽。
【胤祥内心(凝重):蛊瘴?小晚说过,所谓蛊,多半是寄生虫病或恶性传染病,因无法解释而蒙上神秘色彩。这鸦雀无声...怕是大有问题】
队伍刚接近寨口,就被几个手持柴刀、面色警惕地土家汉子拦住。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穿着靛蓝土布衣,眼神锐利而疲惫,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道:“贵人止步!寨子里...闹鬼热病(恶性疟疾),进去不得,莫要沾染了晦气!”
“鬼热病?”胤祥眉头紧锁。他听说过湘西瘴疟的凶名,寒战高热,如鬼附身,十病九死。
“正是!”老者声音沙哑,透着绝望,“先是冷得打颤,裹几层被子都不顶用,接着又烧得像块火炭,胡言乱语。反反复复,没几日人就...拖垮了。寨子里病倒了大半,草药...试遍了,没用!祖宗传下的避瘴法子也挡不住这邪门的瘟神!”他身后几个汉字都露出深切的恐惧。
胤祥心头一沉。这描述,与小晚提过的“疟疾”何其相似!由蚊虫传播,恶性疟疾尤甚,在缺医少药的古代就是死神镰刀。
他翻身下马,不顾甲七担忧的眼神和老者等人的阻拦,沉声道:“本王奉旨巡查西南,见此惨状,岂能袖手?带本王去看看病患最重的人家!本王...或许有药一试。”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看着胤祥沉静威严的面容和身后甲胄鲜明的护卫,终是叹了口气,侧身引路:“贵人...请随我来。生死有命,只望莫怪罪我寨子连累了贵人。”
寨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伤口腐败气息。吊脚楼下层堆着杂物,上层住人。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胤祥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躺在主席上,盖着破旧的棉被,浑身却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寒战期)。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有几处因抓挠或磕碰形成的破溃伤口,边缘红肿,渗着黄水,明显已感染化脓。旁边一个妇人双眼红肿,麻木地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
他立刻命令甲七:“速去蒜油、烈酒、清水!照驿站的规矩,烧水放凉!他转向那位妇人,声音尽量温和:“大嫂,取些最干净的布来,越新越好。”
在老者、妇人和闻讯赶来的几个寨民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胤祥亲自动手。
清创:烈酒冲洗伤口周围,煮沸放凉的温水小心冲洗创面,脓血被冲掉,露出底下发炎的皮肉。
外敷:珍贵的琥珀色蒜油被取出,那浓烈辛辣的气味瞬间充斥狭小的空间。胤祥用干净布条蘸取少许,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伤口周围的红肿皮肤上。
内服:取三滴蒜油,混入一碗温水,由妇人帮忙,一点点给那在寒战中痛苦呻吟的汉字灌下。
做完这一切,胤祥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他留下一些蒜油给妇人,嘱咐每次换敷料前务必用清水清洁伤口周围,内服每日三次,每次三滴。
“此药名蒜油,非仙非蛊,乃是以大蒜精炼,专克伤口腐毒。”胤祥对围观的寨民解释,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鬼热病”根源在蚊虫叮咬,需清除积水,熏艾驱蚊。病者更要防蚊,以免传与他人。高热时,可用温水擦拭降温。”他说的,正是苏琳强调的隔离和物理降温。
胤祥无法久留,留下部分物资和药物,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寨子。三日后,当他的队伍艰难翻过一道山梁时,一匹快马从后面追来,是寨子里那个引路老者的儿子,他满脸激动,几乎滚下马来:
“王爷!王爷留步!阿叔...阿叔他退烧了!寒热轻多了!那些烂疮...肿消了,也不留脓水了!人也认得人了!寨子里其他几个用了王爷药膏的,烂疮也见好了!王爷...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汉子说着就要磕头。
胤祥急忙扶住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涌起更强烈的激荡。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坳。初冬的阳光穿透薄雾,照亮了山间一片片依山开垦的梯田。田埂如链,层叠盘旋,蓄着水的田面映着天光,如同镶嵌在山间的片片碎镜。有农人正引山泉灌溉,水声潺潺。
“此间梯田,饮水之法甚妙。”胤祥指着那片波光,对甲七道,“详记其形制、水源、灌溉之法。滇黔湘桂,山势相连,此法或可推而广之。
“是!”甲七领命,眼中亦闪过一丝对自然伟力与人力结合的惊叹。
队伍继续前行。数日后,进入湖南腹地,在官驿修整时,驿丞奉上当地特色:几碟黑红油亮的腊肉,几碗白嫩颤巍的米豆腐,还有一罐热气腾腾、飘着炒米、花生、黄豆的油茶。
“王爷一路辛苦,尝尝咱们湘地的粗食。这腊肉是本地黑猪,用松枝熏足百日;米豆腐爽滑,浇上辣椒油最是开胃;油茶嘛,能驱寒祛湿,山里人离不得。”驿丞殷勤介绍。
胤祥夹起一片腊肉,浓郁的烟熏咸香在口中化开,肥而不腻,韧劲十足。米豆腐滑嫩微凉,浇上红亮的辣油和香醋,酸辣爽口,瞬间唤醒味蕾。他捧起油茶碗,滚烫咸香的茶汤混合着酥脆的炒米颗粒,一股暖流直通四肢百骸,驱散了山间的阴寒湿冷。
【胤祥内心(味觉冲击与联想):咸香厚重,酸辣醒神!这是腊肉风味之独特,非中原所有。小晚若在,定要追着问熏制之法,念叨什么‘亚硝酸钠’但又忍不住大快朵颐...这油茶,倒是暖身佳品,若军中能推广...】
他不禁想象苏琳对着腊肉一边纠结“致癌物”一边偷偷添第二碗,对着油茶里的炒米好奇追问“是不是膨化食品”的场景,嘴角微微上扬。
千里之外的京城,水云轩。
苏琳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面前摊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清单,上面罗列这至少十个名字和对应的病症--从某个老王爷偶遇风寒后咳嗽迁延不愈,到某个贝子骑马擦伤后伤口红肿,甚至还有个宗室幼童胤禩不洁上吐下泻...落款处,是养心殿熟悉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朱批:
“着苏琳以此番所制蒜素油酌情试用,祥录其效。钦此。”
苏琳看到这些字仿佛看到自己辛苦提炼出来的、装着淡金色液体的宝贝小瓷瓶,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拧开瓶盖,哗啦啦倒进一个写着“四爷牌人肉小白鼠培养皿”的无底洞。
“苏姑娘...这...”小顺子看着苏琳阴晴不定、咬牙切齿仿佛要生啃了那张纸的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
芸香抱着已经活蹦乱跳的雪团,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是皇上给的差事...太难了?”
苏琳深吸一口气,强行把掀桌的冲动压下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专业微笑:“不难。皇上信任,是我的福气。”她把福气两字咬得格外重。
她正对着名单发愁先临幸哪位贵人,一个粘杆处侍卫匆匆而入,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御膳房一个小太监,因偷食了冰窖里存放过久的半碟水晶肴肉,上吐下泻,腹痛如绞,已然脱水,眼看要不行了。管事太监怕担责,不敢声张,只悄悄求到水云轩,死马当活马。
食物中毒,细菌性痢疾或沙门氏菌感染。
她眼睛一亮,补液!抗菌!肠道感染!大蒜素口服有效!这倒是个“合规”的试药对象!她立刻抓起一瓶蒜素油和生理盐水配方(浓缩盐糖水),带着芸香、小顺子直奔御膳房后一处偏僻的下房。
那小太监蜷缩在脏乱的炕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身下一片狼藉,已近昏迷。恶臭扑鼻。
“让开!”苏琳喝退手足无措的杂役,指挥若定:
补液:调好温热的盐糖水,用干净芦苇管一点点给小太监灌下去。
清肠(简陋版):大量温开水灌肤催吐(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
内服(主力):取五滴高纯度蒜素油,混入少量温水中,捏开小太监的嘴,强行灌入,浓烈的大蒜味弥漫开来。
接下来是等待了。苏琳守了小半夜,隔一会就灌点盐糖水。下半夜,小太监剧烈的呕吐和腹泻竟然渐渐止住了!虽然人还虚脱无力,但眼神有了点活气,也能微弱地呻吟着要水喝了。
【苏琳内心(长长舒了口气):呼...赌对了!肠道杀菌,大蒜素口服起效了,小命暂时保住!等等...冰窖?存放过久的肴肉?冷藏温度不够,时间太长!典型的食物腐败变质引发细菌性食物中毒。】
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御膳房管事太监:“你们冰窖的冰,多久换一次?存放生熟食的缸、柜,多久用沸水冲洗一次?取冰取食,可有一套避免反复解冻污染的章程?”
管事太监被她问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
苏琳脑海中瞬间涌过无数现代冷链物流的画面:“冷藏车呼啸奔驰,冷库指示灯幽幽闪烁,真空包装的鲜肉排列整齐...再看看眼前这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古代冰窖,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诞感涌上心头。”
“记!”她咬牙切齿地对芸香说,“第一条:御膳房冰窖管理改良建议--生熟分区,定期彻底清洁消毒,记录存取时间,腐败可疑食材坚决弃用!第二条...”她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悲愤的,“...嗯,建议研究‘不化之冰(冰箱)及‘缩物真空之法’(真空包装)。此为长远目标,列入‘有生之年’系列.”她知道这纯属天方夜潭,但不说出来,她怕自己憋坏。
芸香和小顺子面面相觑,努力理解着不化之冰和缩物真空是什么仙法。粘杆处甲十三在阴影里嬷嬷记录:“目标对御膳储鲜之法极度不满,提出不化之冰、缩物真空等异想。情绪激动,然处置病患手段有效。”
养心殿的烛火亮至深夜。
胤禛的御案上,两份密报并排而放。一份来自粘杆处飞马传递的滇南驿站,详述了胤祥用蒜油救回驿站少年性命之事。另一份来自怡亲王府水云轩,记录了苏琳治愈病猫、抢救食物中毒太监的经过,以及她那份带着抓狂语气写下的“御膳房冰窖管理改良建议”和那条充满怨念的“有生之年”系列备注。
胤禛的目光在两份密报上来回扫视。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铺开的巨幅《皇舆全览图》,从滇南的群山,滑过湘西的溪峒,掠过江西的鄱阳湖、湖南的洞庭水,最终,落在了东南沿海那个标注着刺桐港(泉州)的圆点上。
【胤禛内心(冷静盘算):滇南、湘西,两处验证,此蒜油于外伤感染、肠道恶疾确有奇效,效用之速,远超寻常草药。苏琳此女,虽言语怪诞,行事跳脱,然其科学之能,实为国器。她所提冰窖之法,看似琐碎,却切中要害,宫中尚且如此,民间储粮存药之弊更甚...】
他的目光在泉州港上停留良久。那里,是帝国海疆的门户,万国商船云集之地。
【胤禛内心(深谋远虑):南洋诸国,奇珍异草繁多。传闻吕宋(菲律宾)有金鸡纳树皮,可治鬼热病(奎宁)?弗朗机人(葡萄牙)船坚炮利,其国中可有类似苏琳所言的‘不化之冰’机巧?此女所思所想,天马行空,却每每暗含实用之道。朕欲得此蒜油全法,更欲知其脑中还有多少此等异想,泉州...或为一窥外洋奇技之窗? 】
他提起朱笔,在苏琳那份“有生之年”的备注旁,缓缓批下三个字:
“着意探访。”
墨迹未干,烛火摇曳,将帝王深沉的目光和舆图上泉州巷的名字,一同映照得明暗不定。蒜油的光芒一穿透宫墙,而帝王的目光,则投向了更遥远的大海,那里或许藏着另一把开启科学之门的钥匙,也藏着帝国未来的另一种可能。紫禁城的风雪与大海的涛声,在这一刻,因一个异世灵魂的狂想而产生了微妙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