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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秋雨前 ...

  •   深秋的寒意,已不再是薄霜轻覆的浅尝辄辄,而是凝成了实质的、铅灰色的沉重,沉沉压覆在紫禁城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

      御花园里,那些曾傲霜挺立的菊,如今也瓣缘卷曲,色泽黯淡,像是被无形的手榨干了最后一丝鲜活气,只余下僵硬的形态,在渐起的朔风中瑟瑟作响,透着一股繁华落尽、英雄末路的悲凉。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腐败和草木枯萎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宫殿的每一道缝隙,也钻进宫人们单薄的衣衫里,砭人肌骨。

      洒扫处的后院,比别处更添几分荒芜与阴翳。

      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这片角落笼罩得终年少见阳光。墙角背阴处,青苔恣意蔓延,绿得发黑,湿滑黏腻。

      几株老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虬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绝望者伸出的乞求之手。

      秦彬便在这院中一隅,躬身于一口巨大的青石水缸旁。

      缸内是刚从深井打上来的水,冒着森然的寒气。他正清洗着冬日需用的厚重宫毯。那毯子吸饱了水,沉甸得如同溺毙的巨兽,每一次提起、揉搓、捶打,都需耗费极大的气力。

      冰凉的井水早已浸透了他手上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冻疮,初时是针扎似的锐痛,旋即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唯有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透露着这劳作的非人艰辛。

      水花不可避免地溅起,落在他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靛蓝色宦官服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水渍,像无声泪痕。

      他专注于毯角一块顽固的污渍,侧脸在灰暗天光下显得过分清晰,下颌线绷得极紧,是一种隐忍的弧度。

      脖颈低垂,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看似脆弱的皮肤,与周遭的粗糙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沉重的活计压折,却又始终以一种惊人的韧性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迟缓,但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仿佛在这卑微的劳作中,能暂时忘却身陷囹圄的耻辱与痛楚。

      空气中弥漫着井水的腥气、旧毯子散发出的霉味,以及一种属于底层杂役区域的、难以言说的浑浊气息。

      几个同样在此处服役的小太监,聚在远处的廊檐下,假意收拾着杂物,目光却像游弋的蛇,不时地、带着混杂着鄙夷、好奇与畏惧的神情,偷偷瞟向秦彬。

      秦家“叛国”的滔天罪名,如同一个巨大而污秽的烙印,不仅烙在他一人身上,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世界彻底隔绝。

      他像一座孤岛,承受着四周目光汇成的冰冷潮水的拍打,沉默而顽固。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寻常杂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湿漉的青石板上,发出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平稳而富有韵律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宫闱深处训练出的谨慎与权威。

      廊下的小太监们像受了惊的雀鸟,立刻噤声,迅速垂手躬身,敛目屏息,变得无比恭顺。

      秦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直到那双一尘不染、用料考究的青缎面官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不足三尺的水洼边缘,靴面上精致的暗纹在灰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这才缓缓地、几乎是以一种慢动作的姿态,将手中沉重的毯子放下,让它沉入水缸边缘。

      然后,他后退半步,撩起湿透的前襟,姿态标准地屈膝,跪伏下去,额头轻轻抵在潮湿冰冷、甚至带着青苔滑腻感的地面上。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罪奴叩见李总管。”他的声音从地面升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既无惶恐,也无怨怼,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来者正是御前总管太监李德全,皇帝周澹然身边最倚重的心腹内臣。

      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得不见一丝血色,下颌光洁,眉眼细长,总是半眯着,让人难以窥探其真实情绪。

      此刻,他脸上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用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目光,打量着伏在泥水中的身影。

      “秦彬,接旨。”李德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把薄而利的冰刃,划破了后院凝滞的空气,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奴婢在。”秦彬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闷闷地传来。

      “皇上口谕,”李德全微微停顿,似乎在舌尖掂量着每一个字的份量,确保其能产生预期的效果,“罪奴秦彬,即日起,调往养心殿侍墨。钦此。”

      这短短的十几个字,其威力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死水般的院落里炸开。

      养心殿。那是帝国机枢的核心,天子宸居、批阅奏章、召见重臣之地,是权力漩涡的最中心。侍墨,看似是亲近御前、掌管文墨的清贵之差,实则如履薄冰,凶险万分。

      天子喜怒无常,笔墨之间关乎国运,一字之差,或许便是身首异处。

      更何况,是对秦彬这样一个身负叛国巨罪、皇帝陛下深恶痛绝的钦犯之子?

      这绝非简单的职务调动,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推向更深渊的流放,或是一场猫捉老鼠般残酷游戏的开始。

      周围的小太监们虽不敢抬头,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骚动。

      秦彬伏在地上的身体,有极其短暂的一刹那的凝滞,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若非极度留意,几乎无法察觉。

      随即,他如常叩首,额角离开冰冷的地面时,沾染了一丝湿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罪奴领旨,谢皇上恩典。”

      他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李德全的靴尖上,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湿透的衣袖紧贴着手臂,勾勒出清瘦的线条,冰冷的水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映出灰暗的天空和他同样灰暗的倒影。

      李德全的目光像探针,细细扫过秦彬的脸,试图从那过分平静的表象下,挖掘出一丝恐惧、慌乱,或者哪怕是屈辱的裂痕。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张缺乏血色的、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如同上好的白瓷,光滑,冰冷,隔绝了一切内里的情绪。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或许是对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感到一丝意外,或许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生出些许疑虑,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只淡淡道:“杂家瞧你这身也不成样子。去换身干净衣衫,拾掇利落了,即刻随咱家去养心殿报到。那里的规矩,自有人细细教你。”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有劳总管稍候。”秦彬应声,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他转身,走向那间低矮潮湿、与杂物同处的下房,背影在荒芜的院落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得如同风中修竹,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未知命运的孤绝。

      一直在远处廊下暗中关注的云舒,此刻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脸上写满了担忧。她与秦彬几乎同时入宫,曾蒙秦彬无意中解过围,心中存着一份感激。

      她深知养心殿是何等虎狼之地,尤其对秦彬而言,简直是龙潭虎穴。

      见秦彬进去收拾,她犹豫再三,还是趁李德全转身与其他小太监交代事宜的间隙,快步悄声移到下房门口。

      秦彬正将一套略整齐些的宦官服包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秦……秦哥哥,”云舒压低声音,急急道,眼圈有些发红,“那养心殿……不比别处,规矩大如天,步步都是坑,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能忍则忍,千万别……”

      秦彬打包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声回应太过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但云舒知道他已经听见。

      她还欲再言,却见秦彬已打好包袱,转身向外走来,目光与她担忧的视线一触即分,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走向等候的李德全,步伐稳定,仿佛不是去往一个可能吞噬他的深渊,而是去完成一项既定的、无可改变的使命。

      秋风吹起他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拂过他过于苍白的脸颊,那双曾经清亮如星、如今却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倒映着紫禁城上空那片压抑的、铅灰色的苍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将这残破之躯,投入那权力与仇恨交织的烈焰之中,等待命运的裁决,或者……涅槃。

      养心殿位于内廷乾清宫西侧,并非紫禁城中最宏伟的殿宇,却是帝国真正的心脏所在。

      其规制精巧,气象森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都浸透了权力的汁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跟随李德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肃静便越发浓重。

      先前洒扫处的嘈杂人声、甚至秋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声,都渐渐被隔绝在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显得格外刺耳。侍卫们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李德全身后的秦彬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冽。

      终于,来到养心殿前的小广场。

      汉白玉铺就的月台光可鉴人,映出天上流动的乌云。

      殿宇飞檐翘角,鸱吻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殿门深邃,颜色是沉郁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门前矗立的铜鹤香炉,并未燃香,却自带一股冰冷的金属气息。

      李德全在殿门前略停一步,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方才示意门口的小太监通报。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无一不在强调此地的神圣与不可僭越。

      进入殿内,光线骤然一暗。与外界的秋寒不同,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与陈年墨锭混合的气息。

      然而,这股暖香并未给人舒适之感,反而像一张无形的、温热的网,密密实实地包裹上来,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殿内陈设极尽奢华,却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冷硬的秩序感。

      紫檀木雕花的御案宽大无比,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奏章匣子。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珍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却也像是被冻结在时光里的标本,毫无生气。

      厚重的明黄帐幔低垂,遮挡了内室的景象,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御前首领太监姓王,是个面皮焦黄、眼角下垂的老太监,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他早已得了消息,见李德全带着秦彬进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迎上前与李德全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却像刷子一样,在秦彬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估量和挑剔。

      李德全交代完毕,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彬一眼,便转身离去,将他交给了这个王太监。

      王太监脸上的笑容在李德全身影消失的瞬间便收敛得干干净净。他转过身,耷拉着眼皮,用一种平板无波、却透着刻薄的声音开始“教导”规矩。

      从如何走路(脚步要轻,不能带风)、如何站立(躬身垂首,不能直视天颜)、如何传递物品(需用双手,高举过眉),到何时添茶、何时换墨、何时回避,事无巨细,繁琐至极。

      “尤其是这墨,”王太监拿起御案上一方紫玉龙纹砚,语气加重,“给皇上磨墨,讲究的是‘轻、缓、匀、净’。水要滴得慢,力要用得巧,墨汁要浓淡适中,不能有一点渣滓,更不能溅出一滴污了奏章。”

      “皇上批阅奏折,关乎天下苍生,若有丝毫差池,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他边说,边用那双枯瘦的手演示着,动作刻意放慢,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娴熟,实则处处透着刁难之意。

      秦彬垂手静立,如同最恭顺的学生,将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

      他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训诫的对象并非自己。

      只有在他偶尔需要微微调整站立姿势时,才能发现他背脊绷得笔直,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愿完全屈服的倔强。

      王太监训话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瞥着东暖阁的方向。那里,明黄的帐幔低垂,寂静无声。

      但秦彬能感觉到,帐幔之后,有一道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食者,正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观察着他这个新来的“玩物”如何在这套繁文缛节中挣扎。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审视和掌控欲,带来比王太监的刻意刁难更巨大、更无形的心理压力。

      整个养心殿,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樊笼,而他就是那只被投掷进来的、无处可逃的困兽。空气香暖,却比洒扫后院的寒风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冷。

      第二次侍墨,是在一个午后。窗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秋雨。

      养心殿内早早掌了灯,烛光透过精致的宫灯罩子,洒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殿内凝重的气氛。

      周澹然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袍袖边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龙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他正垂眸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朱笔御批,时而迅疾,时而停顿。

      年轻的帝王侧脸线条优美如玉雕,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闻名朝野的、狐般狡黠的眸子。

      此刻的他,看起来专注而沉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宁静。

      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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