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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7章 钩针小毛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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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周一诺拿着唐琳准备的牛肉酱和土蜂蜜,和蒋颂天一起到城郊区探望蒋颂天的姥姥。
蒋颂天的姥姥高霞明快七十岁了,退休之前是名小学的语文老师,离开学校以后和蒋颂天的姥爷沈康一起搬到了郊区的一个菜市场附近。
沈康是个厨师,做了一辈子菜,退休了闲不住,马勺不停地做饭给高霞明一个人吃。
高霞明呢,又是个爱吃的,老两口一个爱做一个爱吃,日子过得也安逸。
直到前年,沈康突发脑溢血过世了,留下高霞明一个人,悲痛了好一阵,转头也迷上了做菜。
高明霞住的是一个带院的二层小楼,小院的外围砌的褐红色的砖瓦,大门是传统的中式铁门,铁门斜上方坠着几枝从院子里伸出的樱桃树枝。
到了门口,周一诺不自觉地有点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受沈珂茹的影响,总怕说错话惹得老人家不待见。
蒋颂天在一旁提着东西,腾不出手敲门,示意周一诺:“敲门。”
周一诺抬起手,没敲,转而抓了一下自己这头气死教导主任的头发,怯怯地问:“你姥姥看到我这头发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小混混,不让你跟我玩了。”
蒋颂天忍住笑,扫了一眼周一诺的这头蓝发,蹙着眉,煞有介事地说道:“有可能,你等会儿最好表现的乖一点。”
周一诺一脸懊悔,“早知道晚点弄头发了,还能给姥姥留个好印象。”
蒋颂天嘴角压不住,侧向另一边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快敲门吧。”
周一诺认命,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回应。
“来了,来了。”高明霞开门,圆润的脸颊上挂着和蔼的笑容。
周一诺上前打招呼,“姥姥好,我是颂天的朋友,我叫周一诺。”
蒋颂天对着高明霞笑笑,“姥姥,我们刚到。”
高明霞身材微胖,穿着雪纺的斑点长裙,上下打量了一眼周一诺,眼睛里满是喜欢,“哎呦长得真好看,快,快跟颂天进屋来吃西瓜,一路上热坏了吧。”
说着,三人进了一楼客厅,高明霞昨晚听蒋颂天说要带周一诺过来,一大早到菜市场买了水果和菜肉。
客厅提前开了空调,桌子上摆着刚切好的西瓜。
高明霞拉着周一诺坐下,给他递西瓜,蒋颂天把周一诺准备的礼物放桌上。
“姥姥,这是一诺妈妈唐阿姨自己做的牛肉酱,还有土蜂蜜,她让我带给你。”
高明霞对这份心意很感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她没少听蒋颂天说起周一诺一家人多好,多照顾他,今天见到真人,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一诺,帮我谢谢你妈妈,有心了,自己家做的东西好珍贵的。”
周一诺嘴皮子了得,自己家的长辈们都哄得无有不依,又见高明霞不像沈珂茹那样严肃不好接近,放松下来。
“姥姥,客气了,应该的。”周一诺答得乖极了,吃过西瓜嘴甜得不得了,又说道:“姥姥,你穿的真好看,这个裙子好像那种年代剧里的。”
“是嘛”高明霞听到周一诺夸,乐了,拉着蒋颂天也坐在旁边,左边看看笑笑,右边看看看笑笑。
蒋颂天有阵子没来高明霞这边了,关心起她的身体,“姥姥,你最近血压还好吧,药别忘了吃,营养品还有吗?”
高明霞看着蒋颂天一脸疼爱,点头让他安心,“放心吧,都好着呢,姥姥见到你们,跟吃了大补丸一样,浑身是劲。”
蒋颂天笑笑,“我来见姥姥,也开心。”
周一诺按捺不住,插话:“姥姥我见了你也开心,昨天颂天说要来看你,我激动地一晚上没怎么睡。刚刚一见您就觉得亲切,好像见到我亲姥姥一样,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以后常来看你。我话可多了,我来找你聊天,顺便给你打颂天的小报告。姥姥你可别嫌我烦,我外向,不说话难受。”
一口一个姥姥叫得高明霞心都化了,连连点头,“好啊,你来,姥姥不嫌烦,姥姥给你做好吃的。”
蒋颂天没笑,觉得周一诺的话哪里怪怪的,越过高明霞,望向周一诺,“我有什么小报告可打的?”
周一诺不回答,看着蒋颂天坏笑,凑到高明霞耳朵边,压着声嘀咕了好一会儿,把高明霞说得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没缓过来。
蒋颂天纳闷了,求解地看向高明霞,“姥姥他说什么了?”
周一诺搂着高明霞的胳膊,颇有狐假虎威的架势,牛哄哄地对蒋颂天做鬼脸,“姥姥,我们不告诉他,就咱们俩知道。”
高明霞拍着胸口,小孩似的冲周一诺眨眼睛,说道:“姥姥不说,你放心。”
蒋颂天嘴上功夫比不过周一诺只能吃哑巴亏,白了一眼周一诺,默默地吃西瓜。
高明霞知道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向周一诺问起蒋颂天初高中在学校的事,这可算是问对人了。
周一诺就跟开闸的三峡大坝一样,口若悬河,没有不知道的,还添油加醋说蒋颂天在学校高冷,故意不理他,只知道学习。
好个倒打一耙,谁不理谁啊。
蒋颂天有理没地说,在一旁无奈叹气。
眼看到了饭点,高明霞去厨房准备午饭,并安排蒋颂天带着周一诺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面摘葡萄,想着城里长大的孩子应该没摘过,图个新鲜。
周一诺确实没摘过,迫不及待地拉起蒋颂天往院子里去,喊着要试试。
半上午的太阳仍不容小觑,蒋颂天找了一顶高明霞的草帽扣在周一诺头上,领着他到院子里。
院子的一侧架着两排竹竿组装的葡萄架,架子上枝蔓缠绕,绿叶叠覆盖,葱郁一片。
阳光洒过,金色的绿色汪洋之中,一串串紫色的葡萄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偶有微风吹过,连片的葡萄串悬在半空中婀娜摇摆,仿佛在招手示意,等待人来采撷。
周一诺抱着筐子和剪刀,跃跃欲试,奈何没经验,所以等着蒋颂天指挥。
蒋颂天搬了个凳子过来,找了一片比较好摘的区域,放下凳子,和周一诺分工道:“我扶着凳子,你上去,手抓着最上面的茎,剪下来,递给我,我放到框里。”
听起来挺简单的,周一诺眼高手低,抬头瞄了一下头上这几串觉得位置低但不够大,不满足,搬着凳子换了个地方。
“这边大。”周一诺指着头顶的位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要摘这边的。”
蒋颂天抬头看了一下,是够大,可位置比较靠上,踩凳子上去估计得踮脚,提醒道:“这边不好摘,弄不好摔跤,换个别的吧。”
周一诺不觉得这活有什么技术含量,贪心地想摘最大的,坚持道:“不换,我就要这几串,不是有你扶着我呢吗,没事。”
说完,周一诺一脚踩到凳子上,蒋颂天来不及多说下意识地半蹲下去,伸手扶住凳子。
周一诺比较了一圈,挑出最大最紫的那串,左手托在葡萄串下面,右手握着剪刀压在上见的茎枝上,尝试了一下没能成功。
不出蒋颂天所料,这边的葡萄串位置比较高,得踮脚。
周一诺侧头看了一下最上面的位置,意识到需要踮脚尖,也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伸直手臂,将剪刀剪对准茎枝,剪了一下没剪断。
蒋颂天见了,劝着:“要不我来吧,你别摔了。”
周一诺哪肯低头,嘴硬道:“我可以的。”
周一诺又剪了一刀,还是没能剪断,于是转换思路,尝试左手用力拉住葡萄串下面,企图用蛮力扯下来,但茎枝比葡萄坚韧,底端的葡萄噗嗤噗嗤地点了好几颗,也没能牵扯开。
蒋颂天张张嘴想劝,但知道没用,又闭上了,手臂拢在凳子两边,做好随时抱住周一诺的准备。
周一诺垫太久的脚,后背和小腿酸了,踩回凳子上,换了一口气后,猛地又踮起脚,同时左手用力,打算一鼓作气趁着跳跃地惯性,彻底简短。
可惜,左手的葡萄珠皮软随着用力,瞬间破裂,汁水喷溅,导致带动整串葡萄偏移,一剪刀扑空。
随之,周一诺上半身不稳,朝一侧歪过去,眼看就要朝竹竿上撞过去。
千钧一发之间,蒋颂天站起来,紧紧抱住周一诺的双腿,找回平衡。
摇摇欲坠又站稳,周一诺好一会儿缓过心跳,等反应过来他和蒋颂天现在的姿势以后,心跳又开始激增。
刚刚蒋颂天抱住周一诺的双腿的同时,周一诺也本能地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手腕揽住他的脖子。
两人本来身高也没差几厘米,周一诺又站在凳子上,蒋颂天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由于双方都抱得用力,蒋颂天的胸口摩挲到周一诺的那个部位。
周一诺心跳如打鼓,一股热流顺着下腹逐渐上升,犹如一缕浓浓的热烟,熏红了脸颊。
蒋颂天没察觉到周一诺的异样,确认他重新站稳以后,松开手臂,仰起头,脸色阴沉道:“说了你不听,这下放弃了吧。”
周一诺低头看了一眼蒋颂颂天,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脸颊湿红,支支吾吾地服软,“嗯,我错了。”
蒋颂天周一诺认错又满头大汗,不好再发作,扶着他从凳子上下来,抓着他的手检查了一番,松了一口气说道:“还好没受伤。”
“嗯,没受伤。”周一诺点点头,视线躲到地上,看到滚落的葡萄珠不自然地蜷缩手指,岔开话题道:“就是那些葡萄可惜了。”
蒋颂天看了一眼地上的葡萄,不觉得可惜,只觉得庆幸。
“没事,没了就没了,这还有好多了呢,我们换个地方摘。”
周一诺闹了这么一出,老实多了,蒋颂天让他怎么做,他怎么做。
两人把地上的葡萄收拾干净,搬着凳子,找了一个新区域,还是周一诺负责摘,蒋颂天负责扶着。
没几分钟,很顺利地摘了大半筐。
蒋颂天拿去厨房洗干净,拿一串给周一诺先尝尝,剩下的全部放进冰箱冷藏,留着他下午吃。
周一诺抱着水果碗,一口一个大葡萄,脑袋里全是刚刚蒋颂天抱住他那一幕。
夏天衣料单薄,周一诺能清晰地感受到蒋颂天胸口的温度,甚至感触到他心跳的振幅,那种感觉有些奇妙,之前从来没有过。
周一诺的身体和他的情感一样木讷,在同龄人对杂志、动漫、电影或者生活中的某位倾慕对象产生欲望的时,他总是平静如死水,纾解的对象也从来是没有参照和比对的虚影。
可刚刚……周一诺解读到了身体里有一股欲望在流淌。
为什么?因为蒋颂天吗?怎么可能?
周一诺觉得有哪里不对,应该是想多了,或者说太敏感了。
嗯,对,敏感!
敏感部位嘛,谁碰都会有点不适应,将颂天恰巧碰到而已。
上次给蒋颂天擦个药,他还一身羞红了。
草莓男大都这样,说明纯情!
没错,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好吃。”
周一诺自洽完,开始专心致志地消灭葡萄,一颗一颗汁水饱满,一口咬破,口腔里跟放烟花一样,又好吃又好玩。
蒋颂天看了一眼快见底的碗,劝他少吃点,“慢点吃,一会儿别吃不下饭呢。”
“知道了。”周一诺答应得倒是快,嘴上一点没停,一个人吃还不过瘾,非要喂蒋颂天吃,捏起碗里剩下的最大的那颗送到蒋颂天嘴边,“你也尝尝。”
将颂天侧过头,咬过葡萄含在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个小仓鼠。
周一诺看了手痒,眯着眼睛,伸出罪恶的手指戳了一下。
蒋颂天余光看到周一诺伸手,便猜到他准备干什么,等他的手指贴上脸颊,一口咬破,同时伸手在周一诺的手背上惩罚性地拍了一下。
“欠收拾。”
周一诺被打了之后,缩回手,笑得更开心了,没心没肺地接茬:“收拾呗。”
午饭时间,高明霞做了一桌子周一诺爱吃的,可能受沈康的厨艺影响,她在做饭方面上手很快。
一辈子没下过厨房的人,两年就能自己一个人炒一桌子,色香味俱全。
周一诺吃着夸着,嘴一直没闲着,吃得开心,也哄得高明霞开心。
蒋颂天在一旁听着两人噼里啪啦地聊天,也跟着开心。
后来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聊到了蒋颂天小时顶着自来卷的时期。
“他那时候可好看了,跟个洋娃娃似的。”
高明霞有强烈地同感,笑着说道:“对对对,那时候我带他去逛街,别人都问你怎么给孙女剪了一个这么短的头发啊。”
周一诺大笑,“是吧,他去班门口等我放学,我同学都以为他是我妹妹。”
蒋颂天被说得不好意思了,闷着头,气呼呼地反驳:“哪有那么夸张。”
周一诺张张嘴,刚想说有,高明霞快他一步,抢先接话。
“有,我楼上还有相册呢,你忘啦,我之前和你姥爷经常一起看呢。”
周一诺眼睛亮了,“姥姥我也要看!”
“……”蒋颂天不说话了。
午饭后,蒋颂天在厨房清洗碗筷,高明霞带着周一诺到二楼的卧室里找相册。
高明霞卧室的窗户对着院子里,阳光很明媚。
房间里家具不多,大件小件的日常用品倒是很多,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很温馨。
高明霞领着周一诺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翻出两个外封磨损泛黄的相册,摆到两人之间。
“这本是七八九岁的,这本是十一十二岁的。”
周一诺翻开,一张一张地看,有些看不清楚的还要拿出来,看着笑着,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姥姥,你看这张,蒋颂天笑得多开心啊。还有这张,蒋颂天的头发真可爱,像小羊毛卷。”
高明霞点点头,表情软乎乎的,“是啊,他自来卷,现在留短发,看不太来了。”
周一诺头不舍得抬起来,眼神抚摸过一张张的蒋颂天,很快看完一册,意犹未尽又翻开另一侧。
可另一本没看两页,周一诺的嘴角就僵住了。
十到十二岁的这册照片和七到九岁的这册很不一样,最直观地变化就是,蒋颂天面对镜头不再笑了。
蒋颂天十岁以后很瘦,有点病态的瘦,脸上的线条仍旧带着孩子的稚气,可眼神却不似孩童一般天真不谙世事,反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悲悯。
蒋颂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眼睛中含着与身体不相称的灵魂疮口,所以会刻意地避开与镜头对视,大部分照片里他的视线总是微微斜向下,不仔细看,只会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刚回神。
周一诺又看了两页,思绪悠悠,回到十岁和蒋颂天赌气那年。
那时候周一诺忙着和新朋友作乐,每次见到蒋颂天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故意找茬冷言冷语,然后自以为大获全胜地潇洒转身,丝毫不肯放下好胜心、慢下脚步多看一眼,以致于连这么明显的变化都没发现。
今天要不是这些照片,周一诺对那些对峙场景中蒋颂天的表情和反应依旧模糊难忆,无法对准焦点看清楚他闪躲的背后,不是疏离和冷漠,而是恐惧和畏缩。
周一诺一张张地翻过手中这册张片,和十岁的蒋颂天对视,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揣测他每个表情后的情绪,读懂他每个情绪后的沉默。
虽然晚了很多年,但周一诺想补回来,大把大把地补回来。
高明霞看到周一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变化挺大的。”
周一诺抿着嘴,过了好几秒,还是没能稳住声线,沙哑地开口:“嗯,很大。”
高明霞知道周一诺和蒋颂天一起长大无话不说,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直白地解释道:“从珂茹离婚,颂熙被判给蒋清华,颂天就很少笑了。唉,父母离婚,最伤的永远是孩子。珂茹要强不要命,颂天心思重又傻懂事,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难受从来不说,想颂熙了就抱着他的小衣服偷哭,自己消化,什么事都一个人处理一个人解决,不给珂茹添麻烦。我和他姥爷都心疼他,可越是心疼他,他就越表现的坚强,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看,这么小的一个人儿,不爱说也不闹的,就这么乖乖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碎。”
周一诺喉头发紧,头低着,没说话。
高明霞瞥见周一诺眼尾红着,抬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笑着安抚道:“还好啊,有个你。姥姥看得出来,你对颂天是真的关心。颂天报学校的时候跟我说,他要跟你一起,你们读同一所大学,可把我高兴坏了。一开始颂天读大学,我还担心他一个人在外地不习惯,有什么事没人商量,受了苦不跟家里说。现在好了,你们一起念大学,你是个好孩子,有你跟颂天一起,姥姥一百个放心。一诺,我听颂天说,这些年你没少照顾他,姥姥谢谢你,真的,谢谢。”
周一诺听到高明霞的话眼眶湿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心疼蒋颂天,还有愧对这番话里的照顾,最重要的是知道原来这些年在蒋颂天这里他一直是朋友。
周一诺无法想象,每年蒋颂天回到高明霞和沈康这里,是如何把自己的避之不及和尖酸话语,美化加工为关怀备至和深情厚谊。
周一诺咬紧下唇,把眼泪憋回去,抬起头望向高明霞,内疚地差点发不出声,闷沉着声道:“姥姥,其实我之前没有照顾好蒋颂天,反而…都是他照顾我。对不起,是我不懂事,但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照顾好他的。上了大学,我一定把他照顾的白白胖胖的,不对,是以后,我跟蒋颂天是一辈子的朋友,我会对他好一辈子的。”
高明霞笑了,抬手用温厚的手掌抚过周一诺的脸颊带到眼尾,满是怜爱地说道:“一诺,你真是个小太阳。”
周一诺下楼,蒋颂天正在客厅收拾高明霞堆在沙发上的杂物。
蒋颂天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周一诺,低下头继续忙,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样?看过瘾了吗?”
蒋颂天不知道周一诺和高明霞在楼上聊了那么多,以为他们是在楼上讨论自己的‘小女孩时期’有多特别。
周一诺也不打算说,和平常一样,没心没肺地调侃:“没有,除非时光倒流我们再长大一次,才够。”
蒋颂天对周一诺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应和道:“随便你,对了葡萄冰好了,想吃去冰箱里拿。”
周一诺傲娇地摇摇头,装客气:“那不行,我是客人,怎么能自己去拿主人家的东西,不礼貌。”
蒋颂天抬头,睨了周一诺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周一诺咔嚓一下,坐到沙发上,背挺得老直,做作地双手交叠,回道:“当然要主人端出来,放我手边了。”
“……”蒋颂天相当无语地呼了一口气,转身到厨房端葡萄去了。
周一诺奸计得逞,笑得猖狂,“多谢款待啊。”
蒋颂天端出葡萄回来,扔到周一诺怀里,愤愤地说道:“吃吧,有礼貌的客人。”
高明霞下楼,周一诺正吃得欢实,还不停往蒋颂天嘴里塞。
高明霞抽了张纸巾坐下,递给周一诺,眼睛弯着,说道:“你这么喜欢吃,让颂天摘两筐回家,带给你爸爸妈妈,正好也当我一番心意。”
蒋颂天也正有这个打算,没等周一诺开口表态,先回答:“好啊,我收拾完这些毛线就去,多摘一些给唐阿姨和周叔叔尝尝。”
说着,高明霞等不及了,催蒋颂天,“毛线先别收拾了,你现在就去,多摘一些,给你妈妈也带两串。”
蒋颂天听话地放下毛线,“嗯,知道。”
盛情难却,周一诺不便再多说,搂住高明霞,撒娇:“姥姥,你真好。”
“别客气,你喜欢吃,姥姥都留给你,你常来哈。”
“好,一定常来。”周一诺拖长尾音,字句恳切。
“……”蒋颂天嘴唇绷着,对卖乖的周一诺摇摇头,端起筐出门。
客厅的沙发斜对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周一诺坐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蒋颂天站在下面搬着椅子,选位置。
周一诺其实也想去摘葡萄,但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留在屋里陪高明霞说话。
老人家一个人住,平时没个人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多聊聊,解解闷。
周一诺磨磨蹭蹭地收回视线,从碗里拿出一个葡萄喂到高明霞嘴边,问:“姥姥,你买那么多毛线干什么啊?”
高明霞吃过葡萄,抓了两团毛线,兴致勃勃地递给周一诺看,说道:“最近在学钩织,你看这两个颜色好不好看?”
周一诺放下葡萄,接过那两团有些松散的毛线团,一团天蓝色一团鹅黄色,挼了两下,触感绒绒的,近似于毛绒玩具。
“好看,摸起来好舒服啊。”
“是吧,纯羊毛的。”高明霞说着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周一诺展示了一张小鸭子花纹的毛毯照片,说:“我打算钩这个小毯子。”
周一诺凑近屏幕,看清楚图案之后,感叹图案可爱的同时,又不禁觉得神奇。
“姥姥,你真厉害,能把黄色的毛线变成小鸭子,蓝色的变成水。你钩完了,我一定要来看看。”
高明霞笑笑,“好啊,不过我刚学,估计很慢。”
“慢慢来,姥姥你做饭都那么厉害,钩毯子肯定也厉害。”周一诺给高明霞加油打气。
高明霞点点头,“嗯,反正时间还早,不耽误用。”
周一诺听高明霞这么说,以为她是钩了准备冬天用,劝道:“没事,就算冬天没钩好,可以先买个毛毯盖,那种也很暖和。”
高明霞听出来周一诺理解错了,纠正道:“不是的,我不是钩给自己盖的。”
周一诺顺着话问:“那要送人吗?”
高明霞没有回答,对着周一诺笑笑,又抬手指着院子里的蒋颂天,眼神温温软软的。
周一诺顺着视线望过去,想当然地猜:“哦,要送颂天啊。”
高明霞还是不说话,笑着,摇摇头。
“?”周一诺不懂了。
高明霞抓了两下周一诺手里的那两个线团,语气满是憧憬地说道:“给颂天的孩子的。”
“啊?”周一诺表情空白着,像没听清,又像是不相信听到了什么。
其实,周一诺很难形容这一刻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是迷茫,虽然他知道结婚生子是人生中很稀松平常的事,蒋颂天有一天也会步入这个阶段,可始终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看不到,遥远到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所以也一直没想过。
周一诺嘴上玩笑着,蒋颂天大学会恋爱,下周开始他们也真要开始大学生活了,可心里仍然觉得遥远,遥远到像是不会发生。
往现实一点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大学恋爱,更不是每对大学恋人都会结婚,就算是结婚也不是每对夫妻都会孕育子女,就算有了子女也未必恩爱偕老。
抱着这样阴暗又自私的侥幸,周一诺嘴上不痛不痒,表现得随意又大度。
随便呗,结婚了也无所谓,又不是见不到了,况且现在也没结,他也答应以后陪着自己了啊?
可,不知怎么,周一诺抓着手里的这两团毛线,望着高明霞眼中若隐若现的蒋颂天的人生蓝图,心里有一种失真的真实感。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遥不可及,在其他人眼中,近在眼前,甚至已经着手准备了。
“姥姥也不知道颂天以后生男孩还是女孩,所以就选了这图案,男孩女孩都能用,这都是纯羊毛的,铺在床上盖在身上都好用。”高明霞言语和表情中全是对蒋颂天家庭生活的憧憬。
周一诺大脑如生锈了一般,好半天才重新运转,听懂高明霞说了什么,低下头迟钝地说:“嗯,好…好用。”
高明霞见周一诺双手不停地揉搓毛线,以为他也喜欢,又热心自荐:“一诺,你要是喜欢,你家孩子的也交给姥姥做。”
周一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婉拒着:“不了,姥姥,我不定什么时候结婚呢。”
高明霞觉得这话孩子气,握住周一诺的一只手笑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时间一大把,结婚生子早着呢。等你们再长大点就知道了,时间可快了,一溜烟的功夫,你们就到你们父母那个年纪了,再一溜烟,就到了我这个年纪了。”
周一诺空不出心思去深究时间的快慢,摸着高明霞绵软厚重的掌心,沉着声问:“姥姥,你是不是很希望颂天能早点结婚生子啊。”
高明霞点点头,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周一诺的手背,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啊,颂天从小父母离异,蒋清华你知道的,根本不能算个合格的父亲。珂茹呢,又太过要强。自从离婚以后,蒋清华带着颂熙再没回来看过,他倒是干净利落,平白让珂茹一个人受人指点,背地里数落她的不是,认为一定是她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让蒋清华这么绝情。珂茹一直憋着这口气不屑于去解释,只得处处争先做到最好,让人无可指摘。这些年,不管是工作、生活、还是教会的事,珂茹都做得不可挑剔,连颂天都被他教养得品学兼优,亲戚朋友没有不羡慕的。”
周一诺从来不知道沈珂茹不苟言笑和端庄自持的背后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一时唐突地问道:“所以…沈阿姨对颂天要求那么严厉是因为这个?”
高明霞眉眼耷拉着,深吸了一口气后,重重地点头,“没错,所以颂天一直过得很辛苦,他不能做错事,也不能做不好,否则就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往珂茹身上联系。好听点的,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听的啊,我连复述都觉得嘴脏。”
“这不公平!”周一诺愤懑不平道,“婚是两个人离的,凭什么错全算在了沈阿姨头上?”
说起这个高明霞也不住地替女儿委屈,眼眶一下湿了,哽咽道:“一诺,你还小,不明白社会对女人的要求总是比男人苛刻。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周围更是长满了眼睛和嘴巴,怎么躲都躲不掉。好在啊,颂天是个好孩子,珂茹也算熬过来了。以后颂天会遇到善良的好姑娘,组建幸福的家庭,安稳一生。所以,姥姥好希望这一天快一点,再快一点,让颂天小时候没能享有的,全部一次性补偿回来。”
周一诺听完高明霞的话,心里像是堵了两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呼吸慢缓不定,茫然地抬头看向在葡萄架下的蒋颂天。
外面的阳光西斜,从叠错的葡萄叶下穿过,斑影婆娑,宛如一条流淌的银河,环绕在蒋颂天的周身。
蒋颂天踩在凳子上,手臂伸长向上,脸颊和手臂瓷白无暇,鼻尖上闪着金色的光,像一位跌落泥潭、摘星捞月的人间仙客。
看来人间确实疾苦,连蒋颂天这样的天之骄子也逃不开世俗的劫难与刁难,小心翼翼,却仍举步维艰,要用多少隐忍和痛苦堆砌,才能换得如今的处之泰然。
周一诺现在才明白过来,蒋颂天那天说的那句‘我之所以第一,是因为我必须第一”的意思,赞扬和褒奖是蒋颂天的拐杖,是他走在流言蜚语里的支柱。
周一诺又想到沈珂茹,吹毛求疵是每一位不善言辞的母亲带着孩子行走在世间的护盾,而爱子之心则早早预见一切藏在暗中的利箭。
真的—太不公平了。
周一诺想不明白,一颗心疼得厉害,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抱住蒋颂天,趴在他的肩膀上跟他说,蒋颂天别这样苛待自己了,别人的话都是屁,我疼你我护着你。
可现在的蒋颂天还需要吗?或许高明霞的期待才是蒋颂天最需要的吧。
想到这,周一诺心里又开始发酸,蒋颂天会很快结婚吗?
大学?研究生?工作了?或者晚一点四十岁?
不对,不管哪一个答案周一诺都接受不了,他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是不希望蒋颂天结婚的。
周一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能依靠假设蒋颂天结婚,他会有什么感受,来武断地得出结论。
如果蒋颂天结婚,他会有自己的家庭,属于另一个人和他们的孩子们,就和自己渐渐疏远,慢慢把自己抛诸脑后,甚至从他整个人生中剔除出去。
想到这里,周一诺忽然好难过,没有了蒋颂天他怎么办?
从周一诺记事起,他的人生的和蒋颂天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不管是好的坏的,从来没分开过,距离不过咫尺,推开门便可相见。
以后蒋颂天要是结婚了,还能和现在一样吗?显然不能。
周一诺觉得自己的心被两股力量同时撕扯着,一面希望蒋颂天幸福,一面又不希望蒋颂天结婚。
好矛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