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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泪 ...

  •   “……醒醒,莲。”
      平成30年一个普通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被夕凪叫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又一次与他栗色的眼瞳撞了个正着。
      就在那一天,我发现夕凪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我做了梦中梦。
      我先是梦到自己在棒球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时,倚在枫咲身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场内空荡荡的,枫咲拉着我的手说,莲,我们去买鲷鱼烧吧。再醒来的时候,我面前是夕凪。
      “咦,夕凪,你还在这里的对吧……你的身体……”我伸出手触碰他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我轻微地颤抖,“啊,我一定是还在做梦……”
      “快要到时限了,莲。” 夕凪说。
      “……什么时限?你不是说还没有实现完我的愿望吗?”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夕凪要离我而去了。我慌忙坐起身,像是确认一般抚摸着夕凪的脸颊,他的体温低到让我甚至以为自己在握着一块冰。
      “对不起……但是,令和1年的11月30日就是极限了。” 夕凪闭上双眼,握紧我贴着他脸颊的手。
      “不会吧……就是我去天成园的那一天?那如果直到那一天我都没想到自己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的话,夕凪也会消失吗?”
      夕凪带着悲伤的笑容点了点头:“因为不希望莲难过,所以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不过一开始我也以为,在时限到来之前,可以实现你的愿望的……”
      “不过莲一定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的,在那天以前。”
      “不要说得那么肯定啊,我不想……就这样和你分开。”我沮丧地说,“不过夕凪也太容易消失了吧!实现了我的心愿就要消失,到指定的时间也会消失,如果发生身体关系也会消失……”
      “所以我告诉莲,做神也有很多烦恼啊。”
      “……你也是,枫咲也是,明知道自己要离开,却还是让我留下这么深刻的记忆,你们就没有想过独自一个人活着的我会有多痛苦吗……”我将脸转向另一侧。
      “我知道……我想,君野也是知道的。可是,如果知道要结束就从不开始的话,生命这种东西,说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啊,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不会这么说的,看来我也受到莲的宿命论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呢……或许我和君野都只是想把自己的爱传达给莲,也想看到,莲因为我们的爱变得幸福的样子吧。毕竟,在刚见到莲的那一瞬间,我和君野谁都没有想到,会这样舍不得离开莲……所以,莲,看着我。”
      我转过身来凝视着夕凪。
      夕凪握住我的左手放到他的左胸口,我感受到那里有力的平稳的心跳声。
      我跪坐在夕凪身上,颤抖着剥开他黑色的衬衫,他雪白的胸口如无边的雪原展现在我眼前时,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好好地看着我吧,莲。” 夕凪的声音带着甜蜜的悲伤,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那样的冰冷,仿佛生命已经被尽数抽离了一般。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那辽阔雪原上振翅欲飞的粉色蝴蝶如同炽热的火焰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夕凪栗色的眼瞳中映着我讶异的神情,那双眼睛那样的温柔,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温柔地注视着我。
      “枫咲……”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滴的泪珠已经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叫我夕凪吧。这是莲给予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你究竟是……枫咲……还是……不,怎么会有这种巧合,你就是枫咲……对吧,一定是这样的,你的蝴蝶,你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的对吧……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面前的金发男子握紧了我的手。
      “好久不见,莲。”
      “对不起,莲。为了能够再多注视莲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个很自私的选择。不过,就像我对你说的,神也有很多苦衷啊。”
      “什么嘛,我还以为我终于能放下枫咲,重新爱上其他人了,结果到头来我又一次爱上君野枫咲了啊。你真是太狡猾了。”我无奈道。
      “不,莲其实从来没有失去过爱别人的能力。就像我说过的,莲要对自己更有自信一些。”枫咲握着我的手说,“变成神明的夕凪可是视枫咲为情敌,拼尽全力试图让莲爱上自己呢,莲也不能就这样否定夕凪的努力啊。”
      “但是话说回来……我真的有点伤心啊,明明这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外表变成了二十八岁的样子,莲却一直没有认出我来。”
      “我不是没那样想过,只是我觉得不可能……我怕那都是我的幻想……因为,因为枫咲就在我眼前死去了啊。”
      “莲,听我说。我在生前做了太多错事,我不该那样忍耐中川,不该离你而去,不该明知道要离你而去还依依不舍地和你接吻。”
      “不过我也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就是我带着你去出云,拉着你的手对着八百万神明许愿,许愿永远在你身边,许愿见到你长大后的样子。我的愿望成真了,而莲你的愿望也成真了。不管是山川会社的莲还是身为自由作家的莲,都那么帅气,和我想象的没有半点区别,只是我不能像中学的时候那样骄傲地站在你身边了……啊,留长发的莲也很帅啊,我都想偷偷拍些照片存起来了……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莲。”
      “说实话,我真的很自私,我担心莲长大后会忘掉我。于是我借着很多人的眼睛,偷偷见过你几次。不过……你没有忘记过我,谢谢你,莲。但我有时又真心希望你忘掉我,和爱你的人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我真的很矛盾,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枫咲哽咽着说道,“莲已经二十七岁了,可我还只有十七岁,好不甘心啊。我也想像普通人那样长大,变得和莲一样高大,一样可靠,足以骄傲地站在莲的身边。”
      “可是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但在我一个人徘徊的时候,我听到莲来和我搭话了,我几乎快哭出来了,那两枚硬币落地的声音就像天使的奏乐声那样令人心旷神怡。我就知道,无论我在那里,莲都能够找到我,他是那么温柔的人,就算我主动甩开他的手、说一些过分的话想让他放弃我,他也绝对不会弃我于不顾。”
      “我听到莲对我说你的愿望是人生重新来过。刚听到这个愿望的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许下这个愿望的莲一定也是绝望而悲伤的,我希望你获得幸福,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比任何人都幸福。于是我想,说不定我至少可以帮助你实现这个心愿。这一次,我想陪在你的身边亲眼看着你快乐地生活,哪怕不需要君野枫咲,哪怕忘掉这个名字,你也能快乐地生活。”
      “……我不能!我做不到!你不可以再从我眼前自顾自地消失了,听到了吗……”我悲愤地吼着,可是枫咲依然用带着泪水的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莲,我也好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于是我趴在枫咲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别哭啊,莲。”枫咲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怎么还像十五岁的时候一样,一边和我告白一边痛哭流涕?好啦,不要哭啦。我希望莲再见到我的时候是开心地笑着的。”
      “所以,最后再纵容我一次可以吗?我也好想和莲融为一体。给我一个吻吧,给我最后一个吻。”
      寂静的空气。
      “……啊啊,我真的好喜欢和莲接吻啊。就这样窒息而死好像也不错……不要哭啦,莲。噗,你哭起来怎么丑丑的,五官都皱起来了……哈哈哈……”
      “枫咲年龄比我大吧?还是神明大人呢,不也哭成这样子。”我破涕为笑。
      枫咲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叹气:“好怀念啊,这种斗嘴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初中的时候。”
      “呐,莲,其实死亡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痛苦,只是身体渐渐变冷,感受温度一点一滴从身体中流走,心脏慢慢停止跳动,心跳声一点一点减弱直到消失。像是在冰箱里睡着了一样。眼睛闭上之前,我先是看到了中川那双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没想到这样的场景居然会在我一生仅一次的走马灯里重播,真是让人反胃啊……不过在那之后,我看到了一片绿茵的棒球场。对,就是莲高一那年的夏天,我们好不容易买到了横滨体育场的比赛门票。莲从来没看过棒球,却又不好意思问我比赛规则,紧张得在坐席上正襟危坐,我见你紧张得都没空侧头看我一眼,于是我轻轻亲了一下你的侧脸。你吓得都快跳起来了,脸比那天的夕阳还红。”
      “第一次都会那样的好吧……而且周围的人都穿着应援色的衣服,就我们两个人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如果你再带我去一次的话,我绝对不会那么尴尬了。”
      “嗯嗯。”枫咲轻轻点头,“我也这样觉得。要是能和莲再去看一次就好了啊——啊,不行,你还记得那个卖给你啤酒的女孩吗?扎着黑色的双马尾,穿着蓝色的横滨dena队球衣和蓝色短裙,满脸笑容地给你倒了很大一杯,还亲切地说,如果还需要的话可以继续叫她……”
      “记得啊。她怎么了吗?”
      “……没事。”
      “不就是因为她没给你啤酒吗?你拿出一千日元,却被她拒绝了。她说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高中生喔,未成年是不可以喝酒的哦。就转身离开了。”我笑着掐了掐枫咲的脸蛋。
      “哼——莲就这样一直迟钝下去吧。” 枫咲鼓着腮帮子将脸别过去。
      那时我叫住了那个双马尾女孩,向她又要了一杯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为我倒满,满到甚至洒了一些在我刚洗过的牛仔裤上。
      “啊啊啊啊真的非常抱歉,没事吧?我帮您拿一些纸巾来吧,您坐在这里稍等一下,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了,我来。”枫咲制止了女孩,从包里掏出湿巾帮我擦着裤子,“你去忙吧,不用再过来了。这位怎么说也是我的男朋友嘛。”
      他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我和女孩双双脸红。女孩鞠躬说着不好意思就快速离开了。
      “怎么了……还在为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吃醋?”
      “谁知道呢——”
      “因为莲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类型,所以我那个时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走马灯想着,啊,即使我就这样离开人世了,莲应该也不会孤单。像我以前想的那样,二十岁的莲应该是道玄坂最受欢迎的帅哥,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很安心——痛!”
      我狠狠弹了枫咲一个脑瓜崩:“会这样想的你才是大笨蛋。”

      平成20年的夏日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那场dena对战巨人的比赛也漫长得让我觉得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听到身边的观众纷纷开始高声欢呼的时候,枫咲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指着球场上的打手:“你看,那个蓝衣服的主场打手刚刚打出了一记本垒打。”
      “噢噢。原来这种叮的一声飞得超级远的就是本垒打啊……”
      “噗,你这么说也没有错。”
      话音刚落,球场周围有烟花飞上天空。身旁的观众们唱起应援歌来,我像局外人一样格格不入。是枫咲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对我无比认真地唱着那首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应援曲。
      “……干嘛盯着我唱,好像唱情歌表白一样。”我为了掩饰尴尬,打趣道。
      “就是在表白啊。”枫咲笑着凑到我面前说,“这里周围是欢呼的人们,美丽的焰火和动听的歌曲,不是还挺适合表白的吗?”
      “你啊……”我侧过头看着烟花在黑色的夜空中留下的痕迹,忍不住笑了,“嗯,这样也不错。”
      那场棒球赛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我和枫咲牵着手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横滨的夏夜比长野凉爽很多,我们都放慢了脚步。
      “我饿了。”君野捏了捏我的手。
      “你像开演唱会一样唱了那么久,不饿才怪呢。我们去便利店买点便当吧。”
      “不要,我要吃莲做的麻婆豆腐。”
      “哇塞——我们住的酒店又没有厨房,你是希望我给你变一盘出来吗?”
      “我开玩笑的!”君野笑着踮起脚来吻我的脸颊。
      “喂喂喂这是在大街上哎……”我吓了一跳,感觉这下彻底清醒了。
      “无所谓,我才不在乎他们。”君野哼着歌牵着我的手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我们说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去横滨港看日出,但是两个人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半夜,直到快凌晨一点才睡着。第二天五点的闹钟响起来时,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关掉闹钟,继续躲在被子里睡觉。
      “不去看日出吗?好不容易来一趟横滨。”
      “没关系的……又不是只来这一次。唉,我真的好困……明年夏天我们再一起来看棒球赛吧,然后醒来再一起去看日出……”
      “明明是莲自己说想去横滨港看日出的。”君野靠在我怀里蹭了蹭,我轻轻拨开他脸上的碎发。
      “对不起嘛……我明年夏天不会再睡那么晚了。”
      “啊,这个耳钉,你还在戴啊。”
      “当然了,这可是莲送给我的。我一直都戴着呢。”
      “回想起来也戴了很久了啊……我还想等今年过生日的时候给你买一个新的呢。”
      “不要,这个就好。”
      “中午想吃中华料理……”
      “嗯,起床之后我们去中华街。”
      我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所谓的“第二年夏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因为第一年夏天的时候,我还在想着第十年夏天,在想着第二十年夏天。我那时觉得未来那么长,那么遥远,夏天过去了还会再来,蝉鸣如雷贯耳的季节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吃惯了莲做的辣椒虾之后,总觉得外面的店做出来的都好淡啊。”君野评价道,“不过横滨真的是大城市啊,真好啊,长野那种小地方,中华料理店少得要命,菜也不好吃。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中华屋,好幸福啊,横滨人。”
      “突然有点想回长野吃莲做的菜了。”君野举起手机对准我,“莲,看我,三、二、一——”
      “莲吃东西的样子好可爱啊,像小仓鼠。”君野满意地欣赏着照片,完全不顾我的抗议,把新拍的照片设置成了屏保。
      “好丑,把这种照片设置成屏保应该可以辟邪吧。”
      “不许莲这么说自己。”
      “以后小林和松本会在这里开店吗……”
      “如果我们来吃可以打折就好了……”
      于是我和君野同时在“世界第一麻辣鲜香中华料理部”群里发了一张中华街的照片,我们两个对视一眼仰天长叹。
      松本立刻回复了三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君野立刻打字:“只是意外。”
      过了二十分钟,用包子当头像的小林发来五个字:“禁止秀恩爱”。
      那天下午我们坐上前往东京的电车。我们一直睁大眼睛望着京滨东北线窗外越来越繁华的街景,直到站在我们面前的上班族把我们的视野挡住。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君野参加花火大会。最后一次在漫天盛放的烟花下接吻,最后一次隔着一袋金鱼注视对面的少年。
      “东京真好啊,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热闹,还有这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
      “要考来东京的大学吗?”我把苹果糖递到君野的嘴边。他乖乖地咬了一口。
      “要。但是我还是想和莲在一起。”
      “我也想来东京。”我咬了一口苹果糖,依然紧紧地握着君野的手,“毕业以后,我们一起考来东京吧。”
      “拉钩。”君野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指。我也回勾过去。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能考来东京,莲会放弃来东京的机会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注视着君野,他似乎没有松手的意思。
      “不会。”
      “莲好残忍啊。”君野叹了口气,却是笑着的,“不过我猜莲就是会这么回答。”
      “因为我相信你会来找我的。之前一直都是我亦步亦趋地追着你,换成你来追我感觉也不错。”我低着头小声说道。
      君野笑得更开心了,他张开嘴的瞬间,天空中炸开新一轮的蓝紫色的烟花,于是他踮起脚在我耳边说:
      “我不会离开莲的。”
      他紧紧勾住我的手指。
      燥热的空气。
      “和我做吧,莲,和我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身下的人发出愉悦的呻吟。两张布满细密汗珠的潮红的脸紧紧贴在一起,交换着绵长的吻,颜色有些变深的胸口的蝴蝶似乎马上就要冲出这广阔的雪原,飞向高远的天际,对面楼下的驻唱歌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高歌着X Japan的《Tears》,令和1年的初秋依然燥热。
      “我还……不想和莲分开啊。”
      朦胧的视线里,枫咲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莲。对不起,我对莲说谎了。我不会因为和莲做过爱就消失,那是骗你的,只是因为我很任性,不想太快就和莲分开。如果莲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那是因为莲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所以,不要自责,笑一笑,今天可是愿望实现的日子。”
      “所以……你知道我那个没说出口的愿望是什么?”我想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或许我知道。”身体无限接近透明的枫咲微笑着对我说,“毕竟在你身边那么久。”
      “枫咲,我爱你。”
      “你现在怀里抱着的可是夕凪。”
      “我知道……你爱我吗?”
      “你知道。”
      “笨蛋……我又没在问你,我在问枫咲。”

      在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的怀里已经空空如也。就像我一次又一次听着早上七点十分的闹钟醒来的,周遭空无一人的寂寥的安静的早晨。我凝视着沾满汗水的手和布满褶皱的床单——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楼下的驻唱歌手还在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唱着《Tears》。我依稀记得怀里的人消失之前伏在我的耳边对我说:
      “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他比你想象得还要爱你。”
      一枚拴着红色挂绳的心结御守静静地躺在夕凪躺过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御守。
      “……原来不是幻觉啊。”

      “所以我们可以把这部作品理解成三浦老师的半自传作品,对吗?”男主持人把麦克递给我。
      “半自传还是有些夸张了,大部分都只是我空想创作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现实依据的。”
      “原来如此,不过书中两位的爱情故事真是令人潸然泪下啊,读起来非常有真实感,就像他们真的存在过一样……不过,男主人公最开始许的愿望是‘希望人生可以重来’对吧,那他的那个一直没说出口、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好像很多读者都针对这个问题向三浦老师写了信,不知道三浦老师针对这个问题作何回答呢?”
      “其实这个地方我做了留白,是希望大家自行演绎,如果我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读起来可能就不太有趣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属于我的理解的答案的话,那就是‘再一次和君野见面’,并‘亲口说爱他’。”
      “这真是一个非常浪漫的答案啊……顺便问一下,三浦老师现在还有什么新作品的创作计划吗?”
      “有的。但是目前还没有完全成型,所以请允许我再保密一会吧。”我笑着说。
      “这可真是让人期待啊……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松冈老师,好久不见。”我笑着对初中的教导主任鞠躬。时过境迁,当年看起来那么不苟言笑的人现在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这不是三浦君吗,哈哈哈,太久不见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松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笑吟吟地说道,“说起来,今天还有一个毕业生要来,不过不是和你同一届的,他要从大阪坐新干线过来,说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会来……哎呀,应该快到了吧,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哎,君野同学,我们正说着呢,你就来了。”
      我浑身一颤,几乎不敢回过头去。
      “这位是君野枫咲,是大你一届的学长。君野同学,这是三浦莲。三浦同学最近刚出版了一部人气小说,过几天应该就能看到电视台的采访视频了,哎呦,真的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啊……君野同学上学的时候好像也很喜欢读书吧?哈哈哈,中午的时候总是拿着一本书急忙跑去图书室,饭也顾不上吃,你们两个人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来,别站着了,我们先去吃饭……”
      身后的人缓缓走到我身边。
      他的头发染成了纯正的黑色,栗色的瞳孔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某一点,他甚至没有侧过头来看我一眼。
      啊,原来这就是长大后的枫咲,除了头发的颜色和沉默时的神情以外,和夕凪几乎一模一样,有着比我稍微矮一些的身高,穿着咖色的格子衬衫和褐色的水洗牛仔裤,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是多余的香气。他的眼睛依旧和我记忆中一样漂亮,只是连带着面容一同失去了神采,像被抽光了棉花的布娃娃一样毫无生气。
      他的右手无名指处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
      我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问他过得好吗?总归有些奇怪。因为对于现在的君野枫咲来说,我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注意到我的视线,枫咲如同僵滞的机器一般缓缓扭过头看着我。
      “什么事?”
      “啊,您……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和你没关系吧。”
      啊,说的也是。这个时间线上的我和枫咲本来就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普通的公司职员而已。”
      “啊,不是想侵犯您的隐私……只是听松冈老师说您年轻时候对文学感兴趣,还想着会不会是跟文学有关的,作家之类的……”
      枫咲轻蔑地哼了一声。
      “文学什么的……只不过是供人意淫的垃圾罢了,不能带来钱,也不能拯救任何人。”
      我愣住了。
      “……如果冒犯到您的职业了,非常抱歉,但我就是这样想的。走吧,去吃饭了。”
      我依然愣在原地目送着君野的背影。
      松冈老师介绍说,在我们毕业后,食堂进行了两次翻新。不过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基本上都是找个地方吃自己做的便当,也没怎么来过食堂。
      松冈老师热情地带我们参观新食堂的窗口,君野在中华料理档口若有所思地站定。他要了最后一份日式煎饺,又点了一份麻婆豆腐。
      我们三个尴尬地坐在一起吃饭,如果松冈老师不在,恐怕气氛真的要降到冰点了。
      “……上周末,钢琴演奏家长泽岚的个人风格演出在东京都涉谷区落下帷幕,今天早上,受母校邀请,长泽先生回到东京艺术大学接受采访。”
      “长泽先生,您最满意的独创曲目是哪一首?”
      “《春雪》。”
      我抬起头看着电视屏幕上,失去了金色挑染,没有唇钉,留着普通长度的黑发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长泽岚。眼前的他和我记忆中的长泽岚判若两人。
      “这首曲目是您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那年创作的,之后去美国留学的三年,都没有创作出更满意的曲目吗?”
      “没有。”长泽尴尬地笑笑,“我今后会努力写出一些更让自己满意、也让我的粉丝们满意的曲子。”
      “在我们进行的采访前调查中,您的粉丝们普遍喜欢以您的名字命名的《岚》。”
      “严格来说那其实不是我的名字。我在读高中的时候看到LOST ANGLES乐队发行的名叫《岚》的专辑,和我的名字一样,所以我就买下来听,觉得非常喜欢。不过这个乐队早就已经解散了。所以我想,一定要创作一首足够热烈的、充满爱意的曲目来致敬我最喜欢的主唱——LOST ANGLES乐队的三浦有明先生。”
      “原来这首曲子有这样一个有趣的创作背景啊……接下来是来自东艺大学生们的提问环节。”
      “长泽先生您好,是什么支撑您一直练习钢琴,并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名扬海外的钢琴演奏大师的呢?”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坚信自己就是那个有天赋的人、被命运选中的人。哪怕暂时没有取得成就也无所谓,坚持不懈地努力就好。”
      “您认为‘对于钢琴和演奏的热爱’这一因素是否重要呢?”
      “当然也是重要的。只不过,如果只空有一腔热爱,而没有对自己才能的坚信和持续的努力的话,也很难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谢谢长泽先生!”
      “从长泽先生的演奏中,我们总是能够感受到爱与热情的存在呢,长泽先生非常擅长用黑白琴键表达情感。那么,机会难得,长泽先生能否为我们随机演奏一曲呢?让我们在场的各位和电视机前的各位也感受一下充满爱与热情的钢琴演奏!”主持人笑着问道。
      NPC端着一个抽奖箱一样的东西上台。
      松冈老师还在和君野一句接一句地聊着天。而我的注意力已经被那个神秘的抽奖箱吸引,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紧张。
      “这是台下的各位东艺大的同学们制作的抽奖箱,里面有一百二十名同学写下的各自认为‘最喜欢的长泽先生的演奏曲目’的小纸条,长泽先生会抽到哪位幸运同学的字条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长泽把抽出的字条递给主持人。
      “来自佐藤怜同学的——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号协奏曲,第二乐章!”
      台下掌声雷动。长泽在NPC的引导下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前。他调整好琴凳,架好姿势,突然转头看向镜头与我对视。于是我回忆起我坐在东艺大礼堂看他参加结课考核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侧过头来看着我。

      “呐,松冈老师,中川老师还在图书室吗?”
      “噢噢,还在的,今天应该也在的,你去敲敲门问一下应该就知道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胸口别着“中川”的胸牌,我几乎无法相信那就是当初那个道貌岸然的中川。上了年纪的、已经有些邋遢的中川微微眯起眼睛端详着我,似乎并不记得我是谁——他当然不记得我是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堆出一个并不发自内心的笑容,起身说要帮我倒茶。当他双手捧着纸杯递到我面前时,我看起来不经意地问:“中川老师,您右手有好大一块伤疤呀,怎么搞的?”
      “……”中川低头凝视着伤疤,自嘲似地挥挥手笑道,“被不懂事的野猫挠到了,当时伤得很重,所以留下了这么一大块丑陋的疤。一到阴雨天这个伤口还是会痛。”
      “原来如此。”我挑眉,“图书室的仓库里怎么会有野猫呢?”
      “嗯……嗯?你在说什么?”中川看到我向他走来,下意识地后退。
      “你对那个男孩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吗?那个在你看来只是个不懂事的野猫的男孩。”
      “愧疚?……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了,就是你偷偷录音然后告诉松冈的对吧?其实我还挺好奇你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不过太可惜了,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中川露出轻蔑的笑。
      愤怒。这种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足以冲昏我的头脑的愤怒。

      “打扰了。中川……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君野同学?出什么事了?”
      “中川老师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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