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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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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是早年盖的土坯房,墙皮被岁月浸得发灰,东屋原本是张涛一家的住处,也是整栋房子里最敞亮的一间。
张建业张磊张涛爷仨睡东屋的大炕,周丽敏王秀敏敏三个女人睡西屋。时默和陆迟被安排在东屋最里头的隔间。
所谓的隔间,其实是后来临时搭出来的。早些年张敏敏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跟着爹娘挤在大炕上倒也无妨,可这两年姑娘渐渐长开了,眉眼间有了少女的模样,再跟爹娘同睡一炕总归不便。
张涛虽说是个粗人,却也懂些男女有别的道理,抽空找了几块旧木板,在东屋最里头的角落钉了面简易的隔墙。
木板不算厚实,拼接处还留着缝隙,缝隙里透着外间的光,倒也不算憋闷。又在里面搭了张窄窄的木板床,铺上褥子和旧棉被,便成了张敏敏的房间。
“房间不够,只能委屈你们了。”张建业站在院子里,搓着手,“你们俩就在敏敏房间挤一挤吧,铺盖我这就去拿。”
“不委屈!”陆迟几乎是立刻应声,“我们俩睡一起就行,挤挤暖和!”
张建业手指敲了敲木板墙,“就是木板薄了点,晚上说话轻点声,别吵着外间。”
“知道了二爷。”
张建业抱来两床被子,“乡下冷,夜里温度降得厉害,盖厚点别冻着。”
陆迟接过一床棉被,“二爷,一床就够,多了放不下,我俩盖一个就够。”
时默跟着钻进隔间,反手把布帘拉上,瞬间将外间的说话声隔远了些。
敏敏的床不大,两个少年并排躺下,几乎贴在一起。陆迟故意往时默那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冷不冷?”陆迟小声问,顺手把被子往时默那边拉了拉。
“不冷。”时默摇摇头,声音很轻,“你别往我这边挤,你那边都没被子了。”
“没事,我火力壮。”陆迟笑了笑,又往他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好久没跟别人睡一张床了。”
“哦。”时默应了一声。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
时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褥子上的补丁,腰酸得发僵。
“转过来,翻个面。”陆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刚歇下的慵懒。
时默“嗤”地笑出了声,侧头看向他,眼里藏着点笑意:“烙饼呢?还得翻个面。”
“少贫嘴,乖乖趴好。”陆迟没跟他打趣,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时默乖乖翻过身,趴在枕头上。
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就覆在了他的腰上。陆迟的指尖带着薄茧,按在酸痛的腰肌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揉开紧绷的肌肉。
时默舒服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声音从枕头里透出来,带着点含糊的喟叹:“嗯……”
“小点声。”陆迟的声音瞬间压低,凑到他耳边,呼吸拂得他耳廓发烫,“外面都睡了,仔细被听见。”
时默的脸颊猛地一热,赶紧把脸埋得更深,声音也放轻了些,带着点委屈的软糯:“那你轻点……”
“我没使劲儿啊。”陆迟有些无奈,指尖的力道又放柔了些,指腹顺着脊椎两侧的肌肉轻轻揉捏,“你这腰也太娇弱了,才干一天活就扛不住。”
“本来就没干过这些。”时默的声音闷闷的,鼻尖蹭着枕套,“第一次干农活。”
陆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没干过农活?你以前家里是干嘛的?”
时默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轻轻的:“以前家里有个雪糕厂。”
“雪糕厂?”陆迟有些惊讶,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那不是挺挣钱的?”
“被我爸赌没了。”时默的声音淡了下去,听不出太多情绪,可陆迟还是察觉到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怪不得时默生得白白净净,连手上都没什么茧子,原来是个小少爷呀。
还有周姨,哪怕穿着朴素的衣服,举手投足间也透着股不一样的气质,比同龄的女人看着年轻漂亮得多。
那是没被农活磋磨过的模样,是曾经安稳日子留下的痕迹。
“对不起,不该问的。”陆迟轻声道歉,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腰侧,像是在安抚。
“没事。”时默摇了摇头,把脸往枕头里蹭了蹭。话音刚落,陆迟揉到腰眼处的酸痛点,他还是没忍住,又轻哼了一声,“唔……你轻点。”
“祖宗,我真没使劲儿。”陆迟彻底无奈了,却还是乖乖放柔了力道。
外间传来张涛均匀的呼噜声,隔间里安静又安稳。
陆迟揉了好一会儿,直到时默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悄悄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帮他盖好被子。
他看着时默埋在枕头里的后脑勺,真是累到了。
“睡吧。”陆迟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轻得像叹息。
把那些过往的伤痛和白日的疲惫,都悄悄藏进在这寂静的夜里吧。
时默“嗯”了一声,往他身边挪了挪,脸颊蹭到他的手臂,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沉沉睡去。
陆迟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浑身的力气没处使,胸口憋着股莫名的火气。
陆迟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撩开布帘溜了出去。
外间的大炕上,张建业和张磊睡得正熟,张涛的呼噜声震天响,倒给陆迟的动作做了掩护。
他悄摸摸溜出东屋,院门外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
目光扫过院角立着的镰刀,他走过去拎起镰刀,掂量了两下,转身就往村外的玉米地走。
地里的玉米秆还立着大半,白天他们割了东边的一片,西边的还没来得及动。
陆迟借着朦胧的月光,找准玉米秆的根部,扬起镰刀就割了下去。
“咔嚓”一声轻响,玉米秆应声倒地,陆迟越割越顺手,动作又快又稳。
夜风顺着衣领往怀里钻,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地里的玉米秆一排排倒下,很快铺出一片空地,他额角渗出细汗,原本憋着的火气也随着动作一点点散了去。
不知割了多久,直到手臂有些发酸,陆迟才停下动作拄着镰刀喘粗气。
风里的凉意浸进皮肤,心里的躁动感彻底没了,只剩下浑身舒畅的疲惫。
陆迟轻手轻脚溜回东屋,掀布帘进隔间的瞬间,目光就落在了床上的人身上。
走的时候还趴着,回来时已经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放在身侧,小幅度的呼吸带着细小的鼾声,睡得格外安稳。
陆迟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床边看他。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微微颤动的睫毛,然后俯身,在他的发旋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时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了颤,却没醒,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敏敏就起床了。她没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然后去院里打水、喂猪。
张敏敏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褂,胳膊露在外面,在晨雾里看着都觉得冷。陆迟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穿上吧,早上冷。”
张敏敏愣了一下,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了外套,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怎么起这么早?”这是张敏敏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陆迟倒是有些惊讶,含糊应着,“睡不着。”
陆迟又随口问了句:“那你干嘛起这么早?”
张敏敏低头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猪食桶,没说话,只是往猪圈的方向挪了挪脚步,显然是不想回答。
陆迟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蠢,用脚想也知道是来干活的,他这问的不是废话吗?
这几天张建业看陆迟的眼神,那叫一个越看越满意,这孩子晚上睡不着都知道去地里干活。
踏实、能干,肯吃苦。
这天晚饭收拾利落,张建业叼着烟袋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特意把陆迟叫到跟前,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小迟啊,这几天地里的活多亏你了。”
陆迟正帮时默擦着手上的玉米须,闻言连忙摆手:“应该的,搭把手的事。”
“小迟呀,你多大了?家里是干啥的?有对象没?”张建业眯着眼笑,那眼神活像集市上挑好货的老把式,透着股盘算的精明。
“十八了,没对象。我爸走得早,我妈后来带着我弟改嫁了,现在就我自己过。”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张建业眼睛一亮。
“哎哟,这可真是……”张建业咂咂嘴,心里的算盘打得更响了。没爹妈拖累,孩子又能干,这条件简直是太好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些:“那正好!小迟呀,我家敏敏你也见着了,老实本分,干活麻利,你俩就凑活凑活过日子就成”
陆迟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布巾扔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二爷,这可不行!我还小呢!”
“十八了还小?”张建业眼睛一瞪,烟袋往石桌上一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俩孩子了!”
“我还上着学呢,哪能想这些事啊!”陆迟急得直转圈,余光瞥见时默靠在门框上憋笑,牙都快咬碎了。
“上学怕啥?”张建业倒是想得通透,“正好让敏敏去县里伺候你,你放学回来就能吃上热乎饭,多好!”
“真不行,二爷,我……”陆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张涛阴阳怪气地打断了。
张涛翘着二郎腿坐在门槛上,瞥了眼陆迟,嗤笑一声:“爹,您就别瞎点鸳鸯谱了。人家以后要考大学当干部呢,咱家敏敏连初中都没上过,大字不识几个,人家能看得上?”他这话听着是拆台,倒像是帮了陆迟一把。
张建业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终究是没再提说亲的事。
陆迟这才松了口气,一转头就对上时默憋得通红的脸,忍不住瞪他:“笑笑笑,就知道笑!也不知道替我说句话!”
时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戳了戳他的胳膊:“我还挺想让你当我妹夫的,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你想死就直说。”陆迟伸手要去谈他脑瓜崩。
“好了不逗你了。”时默躲开他的手,语气正经了些,“明天咱们就回县里了,剩下一天假,回去得把作业写完。”
“小没良心的,我这几天干了多少活,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就没点奖励?”
时默挑眉看他:“想要什么奖励?”
他心里翻来覆去都是“要你”两个字,可这话哪敢说出口。憋了半天,才小声嘟囔:“英语作业……我不想写了。”
时默轻轻点头:“行吧,准了。”
巷口的老槐树底下,张慕泽猛地甩开陆迟的手,嗓门拔高了两个度:“你还是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气鼓鼓地瞪着眼,“我好歹也姓张,往上数三代都是一个祖宗,你让我去打自家人?”
陆迟靠在树干上,指尖转着根没点燃的烟,漫不经心抬眼扫他:“套上麻袋,谁知道是你干的?”
他可一直记得张家饭桌上,张涛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这笔账必须算清楚。
他直起身,拍了拍张慕泽的肩膀:“去吧,反正过两天你就走了,打完人拍屁股走,他找不着你。”
张慕泽梗着脖子犟了半天,最终还是垮了肩膀,拍着胸脯嘟囔:“行吧行吧。等哥们挣了大钱,回来请你们下馆子!”
“成,等着你。”一旁的周逸豪笑着接话。
陆迟掂量着时间,“我走了,回去补课。”
陆迟刚走远,吕子轩说:“迟哥让黄毛打听时默他爸的事,有眉目了。”
“那得跟迟哥说啊,跟我说有啥用?”
骂他蠢都怕他不会写这字。
又耐着性子补充:“迟哥原本要自己去揍那人的,结果没动手,转手让我去了。”
“为啥?”张慕泽这回倒是问到了点子上,眼睛瞪得溜圆。
“因为那人跟时默长得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吕子轩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就连身上那股劲儿都像。”
“啥劲儿?”张慕泽脱口而出,琢磨了一下又小声加了句,“窝囊?”
吕子轩懒得跟他掰扯:“跟你说不通。”
哪是窝囊,是那种骨子里带着的温顺和隐忍,跟时默受了委屈却不肯吭声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昨天找着他,上去就把人揍了一顿,他吓得往墙角缩,那眼神、那姿势,你们是没看见,我当时都恍惚了,差点以为打的是时默。”
张慕泽连忙摆手打断他:“扯啥呢?时默才多大,他爸都四五十岁了吧?咋可能一样?”
“谁跟你说他四五十岁了?”吕子轩斜睨他,“那人看着年轻得很,顶多三十出头,穿着打扮也不像干苦力的,倒像个坐办公室的。”
怪不得陆迟下不去手让自己去。那可是时默的亲爹,就算再混蛋,脸上也带着和时默一模一样的轮廓,他怎么可能对着一张“成年版时默”的脸挥拳头?
李国强端着个搪瓷茶缸,刚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就见陆迟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校服领口敞着。
“你这几天又野到哪去了?我去你家找你,好几天没人。”
陆迟满脸写着不耐烦:“找我干嘛?”
“家访呗,还能干嘛?”李国强瞥了他一眼。
“我家就我自己,有啥好家访的?”
李国强被他噎了一下:“你少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中秋那天又去哪混了?”
“去时默他二爷家了,我过去帮忙扒棒子,顺便在那儿过了节。”
“哦。”李国强点点头,去乡下干活,总比在外面瞎混强。“行,那没事了,回去上课吧。”
“找我来就没别的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期中成绩榜刚贴在公告栏上,陆迟比上次月考又往前挪了三名,时默的名字依旧稳稳地钉在榜首,全校第一的位置没人能撼动。
这个成绩足够李国强嘚瑟的。
陆迟去小卖部买了两罐可乐,再顺手捎袋时默爱吃的奶糖。
“陆迟,”时默的眼神比平时认真得多,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郑重:“你想考哪个大学?”
“我能考上就不错了,哪有我挑的份?能有个大学要我,就谢天谢地了。”陆迟语气带着点自嘲的随意。
以前落下的功课太多,追赶的速度总赶不上时默的预期。
“那你想去哪?”陆迟将奶糖塞进他校服外兜。
时默指尖灵巧地剥开皱巴巴的糖纸,“我想出去看看。”他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笃定,“想去南方,看海。”抬起头,望着被群山挡住的天际线,“不想一辈子困在丰县,困在这个四面都是山的地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课本上说,大海是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
时默的眼睛里藏着对未来的憧憬,“我想亲眼看看。”
陆迟没用手接,而是往前凑了凑,叼过那块奶糖,“好。”他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却异常坚定,“那我们去南方看海,我们一起去。”
宋相思问陆迟怎么总是站公告栏前看成绩?陆迟抚摸着那串数字,里面藏着的,是两人能不能一起走出丰县的底气。
总有一天,他们会越过眼前的群山,去看那片只在课本里见过的、蓝色的海。
少年的约定,在此刻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