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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田径场上的规则与野火的邀约 ...

  •   肩膀上的钝痛感持续了整整一个晚自习,像一枚小小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徽章,提醒着楚易观他那被强行打破的“观察者结界”。
      潘夏槃,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取景框里一个跃动的红色身影,它变成了一次物理撞击,一声蛮横的宣告,以及一个他不得不履行的、关于“见识真正速度”的邀约。
      放学铃响前的最后十分钟,楚易观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铅笔在速写本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勾勒出的不是任何具象的形体,而是一团混乱的、充满力量的线条漩涡,像风,又像火。
      他试图重新找回那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感,将潘夏槃的行为也纳入“观察”的范畴——一个典型的多巴胺分泌过剩、行为模式直来直去的运动系少女样本。
      但失败了。一想到她那句“没收了”和那个不容置疑的邀约,他的思维就无法保持冷静的线性。那本速写本里,不仅仅有潘夏槃,还有李郁棠舞台下的剪影,聂清柰窗边的静默……那几乎是他整个内心世界的物理备份。一种类似于“人质”被掳走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铃声终于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楚易观几乎是随着最早的人流涌出了教室。他刻意绕开了那条发生“碰撞事件”的林荫道,选择了一条更远的、途经图书馆的路。这是一种近乎幼稚的规避行为,仿佛改变路径就能延缓与那股野火再次正面相遇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经过图书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窗内,聂清柰依旧坐在那个光斑里,正微微侧身,从脚边那个印着猫咪图案的帆布包里取出什么。是一小包猫粮。她熟练地撕开,然后俯下身,将颗粒轻轻倒在窗台外侧一个固定的、猫咪能够着的角落。那只姜黄色的流浪猫适时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才开始低头享用晚餐。
      整个画面安宁得像一帧被定格的电影镜头。阳光、少女、猫咪、书卷气,以及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这与潘夏槃带来的那种充满攻击性的、燥热的生命力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楚易观下意识地去摸胸前的相机,却摸了个空。他才想起,今天因为心神不宁,连相机都忘了带。他只能站在那里,用眼睛贪婪地记录着这幅画面,试图用它来冷却内心被潘夏槃点燃的那份焦躁。
      就在这时,聂清柰似乎感应到了窗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
      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慌,没有躲闪。聂清柰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朦朦胧胧的、仿佛蒙着一层水汽的安静。她看着楚易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然后,非常非常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她的嘴角弯了一下。
      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他的存在,也确认了这种隔着玻璃的、无声的交流。
      随即,她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上,仿佛他只是窗外一棵恰好路过的、无关紧要的树。
      但楚易观的心跳,却因为那个几乎不存在的微表情,漏跳了一拍。这是一种与潘夏槃截然不同的“被看见”。潘夏槃是强行闯入,而聂清柰,她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就让你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她温柔地接纳了。
      这短暂的插曲像一帖清凉剂,让他稍微平静了些。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终于朝着那个他既想逃避又不得不去的方向——田径场走去。
      黄昏时分的田径场,被夕阳染成一片恢宏的金红色。跑道上,田径队的队员正在做最后的拉伸或进行放松跑。几乎不需要寻找,楚易观一眼就看到了潘夏槃。
      她不在跑道上,而是在跑道旁的草地上,正进行着一组高强度的核心力量训练——平板支撑的变式。她的身体绷成一条笔直而充满张力的线,汗水沿着她古铜色的皮肤滑落,在夕阳下闪着光。她的表情专注而痛苦,牙关紧咬,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腹部的剧烈起伏。这与昨天那个莽撞、张扬的她,又有所不同。这是一种沉默的、自我较劲的坚韧。
      楚易观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跑道外围的铁丝网边,再次习惯性地扮演起观察者的角色。他注意到她的训练服已经湿透,注意到她支撑在地上的手臂肌肉在微微颤抖,却依然稳固。
      “喂!看够了吗?”
      潘夏槃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那一组训练,翻身坐起,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精准地投向他的位置。她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和一丝戏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观察员同学。”
      楚易观一时语塞。她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的速写本。”
      潘夏槃没有直接回答,她拿起旁边的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几大口,有水珠从她嘴角溢出,沿着脖颈滑入衣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才晃了晃手中的空瓶子,笑着说:“想要?可以啊。先跟我跑一圈。”
      楚易观愣住了。“什么?”
      “跑一圈。”潘夏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脚踝,指向那条被夕阳浸染的红色跑道,“就一圈。你赢了,本子原样奉还。你输了……”她狡黠地眨眨眼,“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完全是不对等的条约。楚易观虽然不算是运动废柴,但和专业的体育生比跑步,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根本不公平。”他陈述事实。
      “公平?”潘夏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生活什么时候跟你讲过公平?撞到你是我不好,但没收本子是我的规则。现在,想要拿回去,就得按我的规则来。这就是我的公平。”
      她的逻辑自成一体,蛮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通知。
      楚易观看着眼前这个被汗水与夕阳包裹的少女,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原始的、不讲道理的活力,像一阵强劲的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意识到,任何言语上的反驳在此时都是苍白的。他要么转身离开,放弃那本承载了他太多秘密的速写本(这不可能),要么,就接受这荒谬的挑战。
      他沉默地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旁边的看台台阶上。
      “很好!”潘夏槃眼睛一亮,像是终于看到了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来吧,站到起跑线来。”
      两人并肩站在粗糙的煤渣起跑线上。黄昏的风吹过,带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和青草的气息。
      “预备——”潘夏槃自己发令,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楚易观学着她的样子,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竞技场的紧张感。
      “跑!”
      声音落下的瞬间,潘夏槃就像一枚红色的子弹射了出去,她的起跑迅猛得惊人,几乎是瞬间就领先了他一个身位。
      楚易观咬着牙,拼命迈开双腿。风灌进他的耳朵,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声音。他的肺部开始燃烧,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那飞扬的马尾在夕阳下划出耀眼的弧线,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追逐。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已经快跑到终点的潘夏槃,却突然放慢了速度,甚至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双手叉腰,看着他狼狈追赶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楚易观喘着粗气,终于“跑”完了全程,停在她面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你也……太慢了吧!”潘夏槃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不过,算你还有点胆子,没临阵脱逃。”
      楚易观抬起头,汗水迷了他的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潘夏槃的笑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带着一种纯粹的、未被世俗规则驯化的生命力,竟有些……耀眼。
      “我……输了。”他喘息着承认。
      “当然是你输了。”潘夏槃理所当然地说,然后从自己的运动背包里掏出了那本速写本,递到他面前,“喏,还你。”
      楚易观有些错愕地接过本子。它保存得很好,甚至边角都被细心抚平了。
      “你不是说……有条件?”
      “是啊。”潘夏槃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我的条件就是——你以后不准再躲在那个破相机后面看人了!”
      楚易观一怔。
      “尤其是看我!”她补充道,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你想画我,可以。但得像今天这样,站到我面前来,看清楚汗水是怎么流的,呼吸是怎么乱的,肌肉是怎么用力的!我要你画的是‘在奔跑的潘夏槃’,不是你脑子里那个‘看起来好像在奔跑的符号’!懂了吗?”
      楚易观握着失而复得的速写本,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用最蛮横的方式给他上了一堂“何谓真实”课的少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颠覆了他所有的行为准则。她不要安全的距离,不要艺术的提炼,她只要赤裸裸的、汗涔涔的、呼吸可闻的真实。
      就在这时,校园广播里传来了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是每日例行的校园新闻播报。今天的主播,是李郁棠。
      她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田径场上,每一个字都标准得如同播音员,带着一种天然的、拒人千里的秩序感。
      “……重复一遍,请各班班长放学后到学生会办公室领取最新通知……”
      楚易观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广播站的方向。李郁棠的守序,聂清柰的安静,潘夏槃的炽热……三种截然不同的质感,在这一刻,奇妙地交织在这个黄昏的田径场上,涌入他被迫敞开的感官世界。
      潘夏槃也听到了广播,她撇了撇嘴:“啧,李大会长还是这么一副腔调。”
      她重新背起包,经过楚易观身边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拍得他一个趔趄。
      “记住了啊,观察员!我的规则!”她头也不回地朝场外走去,挥了挥手,“下次见面,我要检查作业!”
      楚易观站在原地,背上被她拍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手里紧紧攥着速写本。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楚易观打开速写本,发现画着潘夏槃的那一页纸的空白处,多了一行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力道透纸背:
      「跑起来,世界才会后退!」
      下面还画了一个极其抽象、但神气活现的小人,正在奋力奔跑。
      他看着那行字和那个小人,抬起头望着这个总是让他无所适从的女孩子夕阳下的背影,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已经被这道野火,烙上了印记。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昨天那一刻起,就真的不一样了。
      他那安全而有序的观察者世界,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这道口子里灌进来的风,既让他感到不安,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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