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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小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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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冬天，漫长得像永远不会结束。那箱挖出来的储备粮和偶尔在背风处找到的零星野菜，成了维系生存的支柱。日子在节省每一粒米、每一口淡水的精打细算中，缓慢地向前爬行。
顾晏舟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似乎因为那日挖出储备粮而振作了些许。他开始更多地坐在门口，不再是单纯地发呆，而是看着洛寻忙碌，偶尔会指点他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点有限的物资，或者，在洛寻靠近时，伸出手，默默握住他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那点有限的温度去暖着。
这天夜里，风声凄厉，比往常更添了几分鬼哭狼嚎的意味。洛寻将被角给顾晏舟掖了又掖，自己却没什么睡意，睁着眼听那风声，心里计算着剩下的食物还能撑多久。
忽然，身侧的顾晏舟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洛寻侧耳倾听，只听到几个破碎的词：“……冷……娘……”
又过了片刻，顾晏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也开始不安地辗转，像是陷入了极深的梦魇。他猛地挥了一下手臂，打在洛寻身上，力道不轻。
“别过来！……走！快走！”他的声音带着惊恐的嘶哑，与平日里的沉稳判若两人。
洛寻心中一紧，连忙撑起身，轻轻推他：“晏舟？醒醒！”
顾晏舟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涣散了片刻，才缓缓聚焦。他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看到洛寻关切的脸，他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但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悸。
“……吵到你了？”他声音沙哑地问，带着歉疚。
洛寻摇了摇头，伸手用袖子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做噩梦了？”
顾晏舟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黑暗中的某处。窗外风声呼啸，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洛寻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顾晏舟才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梦见……徐州。”
洛寻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徐州，那是抗战初期一场极其惨烈的会战。
“那年，我带着队伍……奉命死守一个外围据点。”顾晏舟的声音很轻，带着梦魇带来的疲惫和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守了七天七夜……弹尽粮绝。”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回忆，一边艰难地组织语言。
“最后……没办法了。”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只能……下令突围。”
“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
短短几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抠出来的。洛寻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这简短的叙述，看到那尸山血海，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当年是如何站在废墟上，看着跟随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下。
“有一个……叫小豆子的兵，”顾晏舟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才十七岁……比当时的我还小。突围的时候……为了替我挡流弹……”
他没有说下去。但洛寻已经明白了结局。
黑暗中，洛寻感觉到顾晏舟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顾晏舟冰冷潮湿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洛寻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是战争。”
顾晏舟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吓人。他转过头，看向洛寻，即使在黑暗里，洛寻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那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自责。
“不止小豆子……”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还有很多人……很多……都是我下的命令，我看着他们冲上去，看着他们……再也回不来。”
“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听见他们在喊‘少帅，带我回家’……”
他的肩膀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洛寻……我身上……背着太多人命了……”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但这一次，带着更深切、更具体的痛楚。那些不再是无名的亡魂，而是有着具体面容、具体名字的“小豆子”们。
洛寻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痛。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批斗台上，被骂作“反动军官的姘头”，被唾弃，被殴打。那时他只觉得屈辱，觉得不公。可此刻，听着顾晏舟用这种破碎的声音诉说着他背负的罪孽，他才真正触摸到了这个男人心底那无法愈合的、远比□□创伤更可怕的深渊。
他没有再说什么空洞的安慰话。他只是倾身上前，伸出双臂，将顾晏舟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顾晏舟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彻底松弛下来，将脸深深埋进洛寻瘦削的肩头。滚烫的液体，瞬间濡湿了洛寻单薄的衣衫。
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肩膀剧烈的耸动。
洛寻抱着他，一只手环住他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心，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下巴抵在顾晏舟花白的、微微佝偻的头顶，感受着他无声的崩溃。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小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和那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顾晏舟的颤抖渐渐平息。他依旧靠在洛寻怀里，没有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那把短刀……小豆子以前……总想摸，我没让……”
洛寻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心中大恸。
原来，他珍视的、用来教他防身的那把刀，也沾染着这样沉重的记忆。
他收紧了手臂，将顾晏舟搂得更紧。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都过去了……”
他知道，有些事，永远过不去。那些血与火，那些生离死别，会像烙印一样，跟随着顾晏舟，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能做的，只有像现在这样，在他被噩梦魇住的时候，抱住他。在他被往事吞噬的时候，告诉他，你还有我。
长夜漫漫。
两个被时代洪流冲得遍体鳞伤的老人，在远离尘嚣的孤岛上，用最原始的拥抱，分担着彼此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痛楚。
罪孽无法洗清，伤痕无法抹平。
但只要还能相拥，这漫长而寒冷的人世，似乎就还有一点点，可以依偎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