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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洛寻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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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日子,在潮汐的涨落和日月的轮转中,像一本被海风缓慢翻动的旧书,一页页,平静地掀过。顾晏舟的身体日渐硬朗,甚至能独自扛着渔网走上一段不短的路。洛寻脸上的菜色褪去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多了些踏实的光彩。
这天午后,顾晏舟在修补一副被礁石划破的渔网,洛寻坐在他旁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顾晏舟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旧军装,就着明亮的日光,一针一线地缝补。他的针脚比起初时已经细密规整了许多,只是偶尔还是会不小心扎到手指,渗出血珠,他便习惯性地将手指含进嘴里吮一下,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晏舟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被日光晒得微微发红、专注垂眸的侧脸,看着他下意识吮手指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稚气的习惯,却又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疼痛的麻木。
他想起洛寻刚跟他住进北平小院那会儿,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碎片割破了手指,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只是迅速地将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眼神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仿佛这点小伤小痛,根本不值一提。
那时候的顾晏舟,只是觉得这少年能忍,或许是从小摸爬滚打练就的。直到后来,在颠沛流离和那场浩劫中,他才渐渐明白,洛寻身上那种对苦难近乎漠然的承受力,是从怎样一片绝望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
“洛寻,”顾晏舟忽然开口,声音在午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洛寻缝补的动作顿住了。针尖悬在半空,阳光照在细小的银针上,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晏舟,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了细微而复杂的涟漪。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晏舟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岔开话题时,洛寻才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针线活,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不记得我爹娘的样子了。”
顾晏舟的心微微一沉。
“好像……是四五岁的时候吧,”洛寻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淤泥里费力挖出来的,“老家闹饥荒,又发了大水……他们带着我逃难,走散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粗糙的布料。
“后来,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收留了我。”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班主让我学翻跟头,学走绳索。学不会,或者表演的时候出了错,就没饭吃,还要挨打。”
顾晏舟握着梭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想象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皮鞭和饥饿的威胁下,在高高的绳索上颤抖着保持平衡。
“有一次,在汉口码头表演,”洛寻继续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像是在说别人故事的平淡,“风大,我从绳子上掉下来了。摔断了胳膊,班主觉得我废了,就把我扔在码头,自己带着班子走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顾晏舟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我在码头躺了三天,”洛寻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是一个在码头扛包的老哑巴,看我可怜,每天把他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头分给我,我才没饿死。”
“再后来……老哑巴病死了。”他顿了顿,仿佛那个结局早已注定,不值得惊讶,“我就开始自己偷东西吃。一开始是偷摊子上的馒头、包子,后来……就偷到了少帅您的身上。”
他说完了,最后一针也恰好落下。他咬断线头,将补好的衣服抖开,对着阳光看了看,似乎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整个过程,他的语气都没有太大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而模糊的往事。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顾晏舟看着他,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他拿着衣服的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冻疮疤痕的手,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握刀杀人后的恐惧与不适,想起那些年在战场上目睹牺牲时的痛苦与自责。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人间惨剧,背负了足够沉重的罪孽。
可直到此刻,听着洛寻用这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他那被遗弃、被殴打、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童年,顾晏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苦难和挣扎,在洛寻这样从泥泞最深处爬出来的人面前,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将洛寻拖入了他的战争和泥沼。
却从未想过,洛寻本身,就是从一片更为残酷的、无声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
顾晏舟放下手里的梭子,站起身,走到洛寻面前。
洛寻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顾晏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带着情欲或安慰的拥抱,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愧疚,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震动。
洛寻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安静地靠在顾晏舟怀里,脸颊贴着他胸膛粗糙的布料,能听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阳光透过他的眼皮,映出一片温暖的红光。
许久,顾晏舟才松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眼角那些细小的、被岁月和海风刻下的纹路。
“以后,”顾晏舟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不会再让你挨饿了。”
洛寻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睛里翻涌的、复杂而沉重的情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海风吹过,带来远处海浪温柔的絮语。
有些伤痛,无法用言语抚平。
但至少,从今往后,这双手,这个怀抱,会为他挡住未来的风雨。
这或许,就是他们在这坎坷一生中,所能拥有的,最奢侈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