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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余音与茶凉 ...

  •   耳边还飘着最后几声掌声,软乎乎的,带着点热意。分享会怎么收的尾,砚清已经记不太真了——大抵是主持人含糊说了句“本次分享会到此结束”,人群就开始挪窝,吵吵嚷嚷的,像刚散场的戏班子,闹得人脑仁有点发沉。

      只记得那掌声稀稀拉拉的,却不含半分敷衍,是年轻人独有的、掏心窝子的真诚。林序被那阵掌声裹在中间,耳尖悄悄红了,像被春日午后的日头烘热的桃花瓣,粉扑扑的,连耳后根都泛着点浅红,藏都藏不住。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没费什么劲,就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眼里的光没散,反倒亮得更烈,是卸下重担后的松弛,混着点藏不住的,急着要个准话的期待,像等着大人夸的孩子,眼里干干净净的,只剩这点念想,傻得可爱。

      人群渐渐松动,交谈声、椅子挪动的吱呀声漫上来,缠在耳边磨。

      有相熟的同学涌上去,拍着林序的肩膀说笑,那笑声脆生生的,撞在报告厅的白墙上,又弹回来,绕着屋子转了半圈,才慢慢淡下去。

      砚清坐在原处没动,倒像块被潮水短暂推上岸的礁石,潮声慢慢退远,只留他对着那片依旧喧闹的人群,像隔了层半透明的纱,看得见热闹,摸不着暖意。

      他本该此刻起身走的。该做的都做了,承诺也兑了,再待下去,不过是个多余的看客,凑人家的热闹罢了。

      可目光偏生像生了脚,不由自主地黏在那个被围在中央的浅蓝色身影上。

      看林序一边应付着同学的起哄,一边频频往他这边瞥,眼尾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手指还下意识地抠着衣角,把那片布料抠得发皱,像怕他趁乱溜了似的。

      这孩子,倒实在得很。

      果然没片刻,林序就从人群里挣了出来,步子迈得有点急,鞋跟蹭着地面,发出轻轻的哒哒声,朝他这边走来。

      额角还挂着方才讲得兴起时的薄汗,灯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晃人,像盛了两簇小小的火苗,烧得旺。

      “砚先生”他声音里带着未平息的微喘,语气却放得极轻,小心翼翼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您觉得……怎么样?”

      他问得含糊,可那双眼睛里的期盼都快溢出来了分明是在问:我讲得好不好?您可还满意?

      砚清看着他。

      年轻人站在亮堂的灯光下,身上还带着方才在台上酣畅挥洒的热乎气,像株刚经了春雨的嫩枝,枝叶舒展着,鲜活得能掐出水来。

      连带着身上淡淡的、像皂角似的洗衣液香味,都透着股年轻的、蓬勃的劲儿,撞得人鼻尖有点发痒。

      他本该说些客套的场面话,诸如“条理清晰”“见解独到”之类。

      这些话他说了几百年,熟稔得很,向来滴水不漏,既不得罪人,也不掏心窝,是最稳妥的体面。

      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魏晋风度,贵在真”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像在念一句沉在书简里的旧话,又像在回应那份过于灼热的期待,“你讲出了那份‘不得已’之后的‘真”

      这不是泛泛的夸赞。是他隔着那么多喧闹,偏偏就戳中了林序讲述里最用心、也最藏得住的内核

      那点藏在枯燥史料背后,鲜有人懂的孤勇与赤诚。

      林序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肯定,亮得几乎要晃眼。

      喜悦像颗滚进湖面的小石子,在他脸上漾开一圈圈软乎乎的笑纹,从眼角到嘴角,连眉梢都带着雀跃,半点没藏着。

      他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裤腿,像个受了嘉奖的学生。

      “您真的这么觉得?”他追问,声音里裹着难以置信的欢喜,尾音都轻轻扬了起来,带着点雀跃的颤音,像只刚得到食的小雀。

      砚清微微颔首,没再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

      说深了,反倒显得刻意,像他刻意要讨好谁似的

      这于他而言,太陌生,也太不妥。活了几百年,竟为了个小辈失了分寸,说出去都要被老伙计们笑。

      可这简单的一下点头,于林序而言,已是天大的鼓舞。他脸上的红晕漫得更深,连脖颈都染了层薄粉,像醉了似的。

      “谢谢您,砚先生!”他几乎要跳起来,手都抬起来了,又硬生生按下去,还想说些什么,身后的催促声已经追了过来,带着点不耐烦的热闹。

      “林序!走了走了,后门的烧烤摊要等不及了!再不去串儿都被抢光了!”

      林序回头应了一声“来了”,声音脆生生的,又飞快转回来,眼里带着点歉意和不舍,指尖无意识地攥了攥衣角,把那片布料捏得更皱:“砚先生,我们小组约了去吃点东西,您……要不要一起?”

      这邀约比听分享会更进了一步。是属于年轻人的、热腾腾的私人热闹有烟火气,有说笑声,还有他早已生疏了的人间暖意。

      砚清几乎没犹豫,便摇了摇头。

      “你们去”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转圜的疏离,像在自己和那片热闹之间,划了一道看不见的线,泾渭分明。

      林序眼底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像被风吹灭的小火苗,暗了一瞬,可很快又燃了起来,眉眼弯了弯,笑得依旧明朗:“那……我送您出去?”

      “不必”砚清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衣襟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褶皱细滑的绸缎蹭过指尖,凉丝丝的,其实根本没必要整理,不过是他下意识的动作,用来掩饰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

      他动作缓而稳,“我自己走便好”

      他没再看林序,转身朝报告厅外走去。步伐平稳,自始至终没回头。

      他能感觉到,那道烫人的目光一路黏在他的后背上,带着点执拗的热意,像烧红的针尖,轻轻刺着,直到他拐过走廊的转角,才把身后的喧闹、光亮,还有那股鲜活的皂角香,彻底关在了门外。

      楼外的夜风裹着深秋的凉,还带着点路边梧桐树的枯叶味,扑在脸上时,才让他刚才有些发沉的头脑清明了些。

      街道空旷,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地贴在地面上,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方才室内的暖意、人声,还有林序身上那股过于鲜活的气息,仿佛一场短暂的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慢慢走着,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了蜷,又松开像是想抓住点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那句“贵在真”的回音还在耳边绕,他甚至有点懊恼怎么就说出口了?

      难不成是被这孩子眼里的光晃了神?

      那近乎是一种没头没尾的剖白,把他沉了数百年、连自己都快忘了的心思,就这么没遮没拦地露了个角。

      回到书房,一切如旧。

      青玉镇纸安安静静地压着那张草稿纸,纸角被压得平平整整,连个卷边都没有。

      空气中只有书墨的冷香,清得有些刺骨,像他守了几百年的时光,凉飕飕的,没半点温度。

      他为自己沏了一壶茶。蜷缩的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开,根根分明,像刚醒过来似的,在水里轻轻晃着。

      茶香氤氲开来,漫满了整间屋子,暖乎乎的,裹着人的鼻尖。

      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热气拂过鼻尖,带着点甘醇的香,却迟迟没有喝下。

      茶是温的,香气也正浓,刚好是入口最舒服的温度。

      可这满室的清寂,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空旷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茶叶在水里轻轻晃动的声音,还能听见方才林序那句带着雀跃的“您真的这么觉得”

      那场分享会的余音,那个年轻人眼里灼热的光,像一道拆不散的烙印,硬生生落在了这片他守了太久的寂静里,再也抹不去。

      茶终究是凉了。

      那一口温热,他自始至终,都没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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