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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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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角落那场小小的对峙,像一阵倏忽而过的冷风,吹皱了心湖,却也意外地让某些沉在水底的东西更加清晰。赵峰他们离开后,那种被审视、被质疑的针刺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更加紧密的同盟感。
江屿手指点出的那个“再断一点”,像一句无声的密语,林序听懂了。那不只是对笔触的调整,更是一种态度的确认——他们的《蚀痕》,不需要圆滑,不需要讨好,甚至可以更决绝地展示其断裂与不完美。
颜料在粗糙的木板上干涸,形成预想中粗砺的质感。林序开始在各种尺寸的旧木板、铁皮甚至粗麻布上,书写“蚀痕”二字以及简短的图片说明。江屿不再仅仅是沉默的旁观者或挑剔的点评者。他会长时间地凝视林序运笔的节奏,有时会突然伸手,轻轻按住林序的手腕。
“这里,”他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另一只手指向某个即将收笔的转折,“……慢一点。”
林序会依言放慢速度,让颜料在顿挫处多积攒一些,形成更沉重、仿佛嵌入肌理的视觉效果。他发现江屿对“力”的感知异常敏锐——下笔的力度,笔锋转折的迟疑或果断,甚至颜料在不同材质表面渗透的速度差异,都能被他捕捉到,并转化为那种独特的、“伤痕美学”的指导。
这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基于触觉和视觉的深度协作。林序负责将模糊的感觉转化为具体的形象,江屿则用他近乎偏执的敏感,修正着这些形象的“情绪精度”。当一幅写有“无人认领的晨昏”的标题板完成,并斜靠在那张拍有废弃车站长椅的照片旁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草图下,锈蚀的字体与照片里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长椅,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共鸣。
“可以了。”江屿忽然说,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肯定的松弛。
林序点点头,看着他们共同完成的这一部分,胸口涨满了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巨大满足的情绪。这不仅仅是布展,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将内心风景外化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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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节的前一天,整个校园陷入最后的忙乱与亢奋。音乐声、调试设备的电流声、搬运物件的碰撞声,以及各种兴奋的呼喊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主干道上已经搭起了各色帐篷和展台,彩旗飘扬,处处洋溢着节日般的喧嚣。
林序和江屿的“战场”转移到了分配给他们的实际展位——位于活动中心侧厅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靠近一扇常年关闭的消防门,光线比其他地方略显不足。这原本是个不利条件,却恰恰契合了《蚀痕》所需的氛围。
他们开始搬运那些准备好的旧木板、铁皮、齿轮、弹簧、细沙、枯枝,以及已经完成书写的标题板。林序负责大部分体力活和整体布局的指挥,江屿则沉默地跟随着,精确地将每一件物品安放在林序指定的位置,调整角度,偶尔会因为灯光投射的影子不够理想,而固执地将某块铁皮移动几毫米。
进展缓慢,却有条不紊。两人都穿着便于活动的旧T恤和长裤,林序的额发被汗水濡湿,江屿的苍白脸颊上也浮起一层浅淡的红晕。
就在他们准备悬挂最后几张核心照片时,一阵更加喧闹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一群穿着夸张动漫角色服装、脸上化着浓妆的cosplay社团成员,吵吵嚷嚷地抬着一个巨大的、色彩俗艳的纸板城堡模型,从侧厅入口涌了进来。他们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布展位置,目光很快就锁定了林序他们旁边那片稍微宽敞点的空地。
“快快快!放这里!这里光线好!”
“小心点!别把塔尖碰掉了!”
“哇,你们旁边这是什么?破铜烂铁回收站吗?”一个顶着彩虹色假发的男生瞥了一眼林序他们几乎完成的、色调暗沉、质感粗粝的展位,夸张地笑了起来。
其他几个成员也好奇地看过来,目光扫过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枯败的树枝和色调灰暗的照片,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一丝轻蔑。
“好像是……照片展?拍的都是些什么啊?垃圾场吗?”
“啧,真够阴间的,跟咱们的梦幻城堡完全不搭。”
“小声点,人家在呢……”
议论声并不算大,但在相对封闭的侧厅里,字字清晰。那种打量异类的、带着娱乐性质的评判目光,比之前赵峰那种顾虑的质疑更直接,也更刺人。
江屿正在调整最后一张照片——纺织厂刻字墙的那张——的悬挂高度。听到那些话,他整个人瞬间僵直,像是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他握着相框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一丝血色,重新变得惨白。他垂下头,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却无处可躲。那些嘈杂的、鲜艳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本就脆弱的边界。
林序正在固定一块背景板的支架,听到声音也皱起了眉。他直起身,看到江屿瞬间崩塌般的状态,心头一紧。他没有立刻去回应那些coser,而是快步走到江屿身边,不着痕迹地侧身,用自己挡住了大部分投过来的视线。
“江屿,”他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语气平稳,“绳子。”
江屿没有反应,身体依旧僵硬,呼吸急促。
林序伸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着相框的手背。手掌温暖,带着薄茧和刚刚劳作后的热度。
“绳子,”林序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给我,我来挂。”
手背上传来真实的温度,耳边是林序平静的、仿佛将外界一切噪音都隔绝开的声音。江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被这细微的触碰和话语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松开了相框,将手里攥着的一小段麻绳递给了林序。
林序接过绳子,利落地将相框在预设的位置挂好,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那行“我们都烂在这里”的刻字,在特意设计的侧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而清晰的质感。
做完这些,他才转过身,面向那群还在叽叽喳喳布置“城堡”的coser。他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气,只是一种平静的疏离。
“同学,”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对面,“这里是《蚀痕》影像与装置展区。布展期间,请小心不要碰到我们的作品。”
他没有解释作品内容,没有反驳那些评价,只是划定了边界,语气礼貌,却不容侵犯。
那几个coser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爽好看的男生会如此直接地维护这片“破铜烂铁”。彩虹头男生撇了撇嘴,大概觉得没趣,嘟囔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过身继续捣鼓他的城堡。
喧嚣并未远离,但至少,指向他们的、充满评判的声浪暂时平息了。
林序走回江屿身边。江屿依旧垂着头,但身体的僵硬似乎缓解了一些,只是肩膀还微微耸着。
“快好了,”林序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像在给予 reassurance(安慰),“最后检查一下灯光。”
他们带来的几盏小型射灯被逐一打开,调整角度。昏黄的、冷白的、略带蓝调的光束,精确地落在那些照片、文字和装置上。锈迹在光下泛出暗红或幽绿的光泽,粗砺的笔触在阴影中凸显出力量,枯枝的投影在细沙上拉长,如同挣扎的脉络。整个狭小的、阴暗的角落,被这些精心设计的光束切割、重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满痛感却又肃穆的美感。
当最后一盏灯就位,整个《蚀痕》展区完全呈现在他们面前时,连林序都屏住了呼吸。
它不热闹,不欢乐,甚至有些“不祥”。但它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完整。像一块从现实剥落下来的、带着血丝的痂,被他们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某种虔诚,安置在了这个明亮的、喧闹的节日会场边缘。
江屿也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他们共同搭建起来的、沉默的“伤痕之域”。那些来自外界的嘈杂似乎被隔绝在了这圈光线之外。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源自他镜头下冰冷世界的景象,被灯光赋予了一层近乎神圣的孤独感;看着林序笔下那些模仿刻痕的文字,与照片里的绝望彼此唱和;看着齿轮、弹簧、枯枝这些无生命的物件,在此刻都仿佛拥有了诉说往事的能力。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有痛苦被具象化的颤栗,有隐秘心事被曝露的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归属感。这片阴郁的、不讨喜的角落,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林序的。是他们共同从各自内心的废墟里,挖掘并建立起来的,一个小小的、真实的王国。
他转过头,看向林序。
林序也正看着他,额角还带着汗,眼神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半分勉强或妥协,只有纯粹的、完成一件重要作品后的释然与期待,还有一丝……对他反应的探询。
四目相对。
在周遭遥远的喧嚣映衬下,这片被昏黄灯光照亮的“蚀痕”角落,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江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关于这灯光,关于这布展,关于刚才……但语言依旧匮乏。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对着林序,点了点头。
幅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一些。
林序看懂了。他嘴角慢慢扬起,是一个卸下所有负担后,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抬起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然后,学着江屿之前偶尔会做的那样,也极其轻微地,对着这片他们共同创造的、沉默而有力的角落,点了点头。
像是在说:看,我们做到了。
文化节明日的喧嚣尚未真正降临。
但今夜,在这僻静的侧厅角落,两株从各自废墟里挣扎而出的植物,已经共同撑起了一片足以让他们根系缠绕、枝叶相偎的,安静而坚韧的荫蔽。而他们的作品——《蚀痕》,就像这片荫蔽上,一枚最独特、也最真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