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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镜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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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影
隆庆九年,春。
又是一年琼林宴,宫苑里的海棠开得比往年更盛,层层叠叠的绯红云霞几乎要灼伤人眼。宴席依旧设在琼林苑,新科进士们身着簇新的深青色罗袍,意气风发地接受着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皇帝萧煜高坐御座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神情,唯有指尖在鎏金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透着几分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慵懒。
沈砚坐在离御座稍远的臣僚席中,身上穿着工部员外郎的正五品官服,深青色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垂着眼,看着杯中清冽的“琼林春”,酒液晃荡,映出头顶宫灯支离破碎的光影。又是一年了。去年此时,他尚且是跪在下面的一员,满心惶恐;今年,他却已成了这锦绣牢笼里一个沉默的符号,一个供人暗中窥探、议论、或同情或鄙夷的“幸臣”。
新科进士们依次上前谢恩。状元是位四十许岁的沉稳儒生,榜眼出自江南书香世家,皆是预料之中的人物。轮到探花时,唱名声响起:
“一甲第三名,扬州府,周文清——”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队列中走出,撩袍跪地:“臣周文清,叩谢陛下隆恩!”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明亮。
沈砚本是无意抬眼,却在目光掠过那抹身影时,持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生得极好。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唇形优美,周身透着一股被诗书浸润过的温雅书卷气。更重要的是……那侧脸的轮廓,那微微低头时脖颈的弧度,甚至那身姿里隐约透出的疏离感,竟都与沈砚自己,有五六分的肖似。
不是全然相同,但那种神韵,那种气度上的接近,却比容貌的相似更令人心惊。
刹那间,沈砚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某些人的“精心安排”。是那些在暗处窥探已久、试图揣摩上意、进而投其所好的世家门阀的手笔。他们大约是觉得,皇帝对他的“宠幸”已持续近两年,或许该有些“新人”来分一分这“恩泽”,又或者,他们想用一个更年轻、更“干净”、也更易于掌控的替代品,来试探甚至取代他这个根基不稳的寒门出身者。
琼林宴照常进行着,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新科进士们献诗,皇帝偶尔点评,气氛看似热烈。可无数道隐晦的目光,却在沈砚与那位周探花之间,无声地逡巡、比较、揣测。
沈砚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他看着周文清在席间略显拘谨却难掩兴奋的模样,看着那双清亮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睛,看着少年偶尔偷偷望向御座时,那混合着敬畏与向往的眼神——多么像当年的自己。
一个念头,就在这一片喧闹与窥伺中,如同黑暗沼泽里冒出的毒泡,悄然浮现在沈砚冰冷死寂的心湖之上:
“或许……若他能得陛下青眼……”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沈砚整个人如遭雷击,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瓷壁几乎要嵌入掌心。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在想什么?
他竟然……竟然在期盼一个无辜的少年,步上自己的后尘,跌入这万劫不复的泥沼?他竟然冷漠到,试图用另一个人的痛苦和毁灭,来换取自己可能的一丝喘息之机?
这念头是如此卑劣,如此肮脏,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他猛地灌下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底那刺骨的寒意。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变成了一个可以轻易将他人推入火坑,只为自己苟且偷生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恶心的怪物?
是这漫长的、无休止的折辱与囚禁,一点一点磨掉了他最后的人性与温度吗?还是他骨子里,本就藏着这样自私冷酷的种子?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死死低着头,任由那自我厌弃的情绪,将他拖入更深的黑暗。
而御座之上,萧煜的目光,早已不在那些献诗的进士身上。他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手中的玉杯,视线却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臣僚席中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身影。
然后,他的目光也扫过了那位周探花。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很快,那漫不经心的目光凝住了。萧煜微微眯起了眼,眼神里倏然掠过一丝极为锐利、甚至带着暴戾寒意的光芒。
像。
太像了。
不是容貌的完全复制,而是那种神韵,那种刻意模仿却又未能得其神髓的、令人作呕的赝品感。尤其是那低头时侧脸的弧度,那故作清冷的姿态……简直像一场拙劣的、针对沈砚的拙劣模仿秀。
一股无名火“腾”地在他胸中燃起,烧得他指尖发冷,眼神却炽热得骇人。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用一个拙劣的模仿品,来试探他的心意?怎么敢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来揣度、甚至试图操控他的欲望?怎么敢……用一个赝品,来侮辱、来替代他独一无二的沈砚?
在萧煜那极端而扭曲的认知里,沈砚是他的。从发梢到指尖,从清冷的眉眼到偶尔流露的脆弱,甚至那份隐忍的绝望与沉寂,都是独属于他、由他一手塑造并牢牢占有的。任何试图模仿、替代、甚至只是形似沈砚的行为,都是对他绝对所有权的挑衅,是对他精心打造的“藏品”的亵渎。
而背后推手的目的,更让他怒火中烧。是想分宠?是想控制?还是想看他“移情别恋”的笑话?
找死。
萧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令人胆寒的杀意。他不再看那周探花一眼,仿佛那只是个碍眼的灰尘。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砚身上,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紧抿的唇,和那微微颤抖的、握着酒杯的手指。
愤怒之余,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与保护欲翻涌上来。他的砚卿,只能由他来折磨,来标记,来掌控。旁人连觊觎的念头,都不该有。
琼林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新科进士们懵懂地退下,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沈砚随着人流默默退场,只觉得浑身冰冷,那自我厌弃的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仅仅三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朝堂。
先是都察院御史联名弹劾礼部某侍郎在去岁秋闱中收受巨额贿赂、徇私舞弊,证据确凿,令人震惊。紧接着,与这位侍郎过从甚密的几位世家官员也被牵连,家中被搜出与科场舞弊相关的书信、账目。案件查办雷厉风行,刑部、大理寺罕见地高效协同,数名官员被下狱问罪,牵扯出的几个江南世家也遭到严厉申饬,族中子弟被暂停科举资格。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针对科场积弊的严厉整顿。但明眼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被处理的官员和世家,或多或少,都与暗中推举、扶持那位周探花有些关联。而那位周探花本人,虽未被直接问罪,却在授官时被“酌情”安排了一个远离京城、近乎流放的边远州县从八品主簿的职位,前途尽毁。
雷霆手段,敲山震虎。
当沈砚在衙门里听到这些消息时,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展开的河工图纸上,墨迹污了一大片。他怔怔地站着,只觉得一股比冬日寒风更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皇帝看到了周文清,看到了那份“相似”。但皇帝的回应不是他所阴暗期盼的“移情”,而是滔天的怒火与毫不留情的清洗。皇帝觉得,那份“相似”是对沈砚的侮辱,是对他独占权的挑衅。所以,他要碾碎所有促成这份“相似”的手,要彻底断绝任何人效仿、替代的念头。
这不是拯救,不是维护。这是更彻底、更令人绝望的标记与宣告——沈砚是独一份的,是皇帝专属的。任何人试图触碰、模仿、甚至只是形似,都会招致最残酷的毁灭。
沈砚缓缓弯腰,捡起那支掉落的笔。指尖冰冷,止不住地颤抖。他看着图纸上那团刺目的墨污,就像看着自己同样被污染、被彻底钉死在命运十字架上的人生。
他曾有那么一瞬间,卑劣地希望皇帝移情,幻想自己或许能因此获得一丝喘息。可现实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皇帝不会移情。皇帝的占有是极端而排他的,如同最凶猛的野兽圈定领地,不容任何外来者染指,甚至不容任何模仿的存在。
他逃不掉了。
不是暂时,不是可能,是永远。
只要皇帝活着,只要那份扭曲的执着还在,他就注定要被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承受所有风暴的“沈砚”。没有替代品,没有退路,甚至连自我了断都可能会牵连家人。他只能活着,清醒地、痛苦地活着,作为皇帝变态占有欲的活体证明,直到某一天,皇帝厌倦,或者……皇帝死去。
可皇帝年轻,身体强健。而他呢?这具早已被从内到外摧残得千疮百孔的身心,又能支撑多久?
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漆黑的、冰冷的海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沈砚。那最后一点因自我厌弃而产生的情绪波动,也在这绝对的绝望面前,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更深的、死寂的虚无。
他慢慢直起身,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图纸,执起笔,蘸墨,开始勾勒新的河道走向。笔尖稳定,线条流畅,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崩溃从未发生。
只是那双眼睛,在窗外透进的春日天光里,空洞得再也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两口早已干涸了千万年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