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罪颜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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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秋末的寒气从漏风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打在顾清平脸上。
顾清平从床榻上起身，动作如幽影般轻盈，落地无声。这是八年孤独生活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唯有做个透明人，才能在这后宫里活下去。
洗漱完毕，她径直走向梳妆台，坐在菱花铜镜前，镜中的少女肤若凝脂，清丽出尘，可眼神却波澜不惊。她拿起一盒淡黄色膏体，一点点抹上面颊，那膏体触肤微凉。
很快，镜中人便从一名清丽少女变成了不起眼的黄脸丫头。她又拿起画笔，刻意将眉梢压低，眼周描摹得晦暗无光。
顾清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唯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深处仍藏着八年来未曾磨灭的清冽。
母妃在世时常说：“平儿，女子的美貌若无权势依傍，便是最毒的鸩酒。” 这八年来，自己便是顶着这连宫人都不愿多瞧一眼的“丑颜”，独居在东齐后宫最偏僻的角落——罪颜轩。
身为罪妃之女，她除了特定的节日需要前往皇后处请安外，其余时间都不允许擅自离开罪颜轩，每日会有宫人送来两顿膳食。
这几日，东齐正沉浸在一片盛大的喜悦之中。翟国太子与楚国二皇子率使臣拜访，皆为迎娶嫡公主顾清澜。皇龙颜大悦，昭告天下，于中秋佳节在最奢华的凤栖阁设宴款待。
因着齐皇后要吩咐众人准备中秋晚宴的事宜，便传召了各宫所有人。
顾清平为了不让皇后抓住错处，都会提前一刻钟到达凤鸾殿外。今日她刚驻足不过片刻，便见熙熙攘攘一群人拥簇着走了过来。
“澜姐姐，你今日可真美，这碧玺金凤钗配你更是好看极了。”
“柔妹妹此言差矣，澜妹妹的美岂是需要这珠钗衬托的，即便去了这钗环，天生丽质岂是常人可比的。”
顾清平不用抬头就知晓开口说话的分别是四公主顾清柔和大公主顾清寰，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女子便是东齐嫡公主顾清澜。
向来以自己美貌为荣的顾清澜听着众人艳羡的话语，笑得越发灿烂。
眼见着众人走近，顾清平垂下眼帘，侧身行礼：“见过各位姐姐。”
欢笑声戛然而止。
“哟，我远远的就瞅见了有个人杵在这，原来是你。你若不先开口，单瞧这打扮，我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粗使丫鬟呢。”顾清柔幽幽的扫了一眼顾清平，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顾清平敛下眸子，掩去那一抹怜悯的幽光。论起来，顾清柔和自己本是同病相怜，皆是自幼丧母。但顾清柔一直寄养在齐皇后膝下，与嫡出的顾清澜同进同出，在齐皇后的那份“怜惜”里，养成了这副不知收敛的张扬性子。顾清平清楚，这份“怜惜”不过是皇后精心作出的假象，待到需要用到顾清柔的一日，绝不会心软。
顾清柔见顾清平闷声不吭，神态越发得意，继续呛道：“你好歹也是一个公主，打扮成这样，倒像在埋怨谁亏待了你似的。”
柔姐姐误会了。”顾清平故作羞愧，声音细若蚊蚋，“妹妹容貌卑陋，实在不敢糟蹋好衣物，自然比不得各位姐姐如此可人。”
顾清柔掩面讪笑：“你倒有些自知之明。只不过离中秋晚宴不过几日了，届时两国使臣也会前来，你可要好好呆在罪颜轩，把门锁紧了，莫出来惹眼，让人看了笑话。”
其他的人也跟着发出嗤笑声，顾清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澜公主，平公主虽然未被邀请参加中秋佳宴，但这身打扮总归有失后宫的体面。若叫人传了出去，不免会影响到皇后娘娘的名声。平公主丢人事小，皇后娘娘的名声要紧。”顾清澜宫里的掌事侍女碧嬗开了口。
顾清平此前见过这位碧嬗姑姑几次，她看着比自己大两三岁，心思慧敏，跟随在顾清澜身边多年，深得顾清澜和齐皇后的信任。她的话顾清澜也会多听几分，在宫人中颇有威信。
“罢了，前几日内务府送来了百匹烟纱锦缎，过会给你送两匹去，也好给你那破旧的罪颜轩添几分颜色。”顾清澜语气中全然是施舍之意。
众人听闻，心下一惊，这烟纱锦缎乃外邦贡品，珍贵异常，顾清澜却拥有百匹，父皇当真是宠爱她。
顾清平知晓顾清澜在借此彰显她嫡公主的尊贵身份，脸上堆起受宠若惊的慌张： “那清平在此谢过澜姐姐。”
顾清澜不愿意多瞧顾清平一眼，领着众人径直走进了凤鸾殿。
辰时三刻，皇后的贴身奴婢秋姑姑朗声道：“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顾清平与众人连忙跪下，叩拜行礼：“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耳边只听一声：“无需多礼，都落座吧。”语气不卑不亢，却自带威仪，叫人不敢放肆。
众人遂齐声：“多谢母后。”
顾清平起身，收敛着裙角坐在了最末端的座位。她微微抬首，目光掠过众人，落在了端坐在凤椅上的齐皇后身上。她今日身着金丝凤袍，头戴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贵不可言。
每次看到齐皇后这般雍容典雅的模样，顾清平只觉得有股森然的寒意。正是这张端庄贤淑的面孔，在八年前设计了最恶毒的圈套，将母妃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日后的中秋晚宴，你们可要好好准备，事关整个东齐的颜面，绝不许有半点差错。”齐皇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
顾清平随众人低头俯身，动作规整得挑不出错处：“谨遵母后懿旨。”
齐皇后扫了一眼众人，目光直直的落在尾座的顾清平脸上。
顾清平屏住呼吸，任由那道目光在自己“修饰”过的脸上反复审视。直到看见齐皇后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才感觉那股压迫感渐渐移开。
“寰儿，此次就由你来协助本宫打点各项事宜。”齐皇后看向和顾清澜并排坐着的顾清寰。
顾清寰的背影僵了瞬间，随即惶恐起身：“儿臣从未接触过宫中事务，恐才能有限，耽误了大事。”
齐皇后微眯着凤目，语气愈发威严：“此次中秋晚宴，事关东齐颜面，本宫需得个得力且信得过的人协助。你乃东齐的大公主，就连澜儿也要尊称你一声长姐，若你都不堪此任，本宫又能依赖何人呢？”
顾清平知道这种“信任”并不是恩赐，而是枷锁。
顾清寰显然也深知推辞无益，更会惹怒齐皇后，柔声应下：“儿臣多谢母后的信任，定会尽心竭力协助母后，不负所托。”
齐皇后又交代了一些事宜，便让众人退下了。
两个时辰后，罪颜轩那道久未修缮的宫门发出了沉重的吱呀声。
顾清平正伏在案前，指尖捻着一团素色针线，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细密密地缝补。听到脚步声，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心头却微微一紧——这脚步声不像是寻常来送饭的小太监。
“平公主，奴婢奉澜公主之命，前来送烟纱锦缎。”
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清平指尖微顿，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表现出常年处于卑微地位的局促感，微微垂头行礼：“有劳碧嬗姑姑跑一趟了。”
碧嬗早听说这罪颜轩像冷宫一般，今日踏足，果真如此。罪颜轩的正院内除了一张石桌便什么都没了，虽然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但空旷之中更显得清冷。正殿里的陈设更是简朴，一桌一椅一榻尽收眼底。
顾清平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触手一片冰凉，故作窘迫地开口：“平日里罪颜轩少有人来，一时间怠慢了姑姑。您请坐，我去给您倒杯热茶。”
“平公主不必多礼。”碧嬗福身谢绝，一眼瞟到了桌上的绣布。
“平公主喜欢刺绣？”
“闲来无事，打发下时间。”
“这住所，确实是有些委屈平公主了。”碧嬗环视着这空荡的内室，语气难辨喜忧。
顾清平自嘲地笑了笑，将头垂得更低：“我是什么身份，心中清楚。能在宫中有个遮风挡雨的住所，已然很好了。”她顿了顿，又抬眼露出几分诚恳的感激，“今日在凤鸾殿外，多谢姑姑帮忙解围。”
“平公主客气了，奴婢只是尽本分维护皇后娘娘的声誉罢了。”
碧嬗拍了拍手，候在院中的内侍应声而入，将那两匹名贵的锦缎搁在简陋的木桌上。
“时候不早了，奴婢先回去复命了。”
碧嬗离开后，顾清平将锦缎收放到衣柜的最下层，这样好的东西自己应是没有机会用的。
入夜，顾清平独自坐在妆奁前，瞧着菱花铜镜中的人儿，蜡黄肤色，眉眼暗淡，唯有明亮清澈的眼眸遮不住，思绪不由自主被拽回了八年前。
这罪颜轩原名醉颜轩，宫门上的牌匾由父皇亲笔题写，意指母妃的绝世容颜。这里曾是东齐后宫最为玲珑别致的宫殿。如今，只剩秋风钻过窗棂时如呜咽般的声响。宫中人人都说这里阴气重，避之不及。
九岁以前的记忆是浸在蜜里的。
那时母妃圣宠正浓，自己虽被其他皇兄皇姐排挤，却并不觉得孤单。总是在这院子里等着南瑾侯舅舅进宫，等着南栩哥哥偷偷带的零嘴和新奇的小玩意儿，那些物件曾是自己年少时对宫外世界最大的念想。
然而这一切都停留在了九岁那年的春天。
那日春光烂漫，御花园的鸢尾花开了，自己想要做个花环送给母妃。然而当蹦跶着回到醉颜轩时，迎接自己的不是母妃温柔的笑意，而是那具已经开始变凉的身躯。
无数次幻想着母妃只是睡着了，幻想着下一秒那双美丽的眼睛就能睁开，可无论自己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
后来，恶毒的流言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他们说母妃与人有染，说枕头下搜出的鸳鸯锦帕是私通的铁证。连母妃最信任的婢女兰芝也反嘴攀咬，说这偏僻的居所是母妃为了掩人耳目才选的。母妃那样清傲的性子，自是不屑辩解，只差了宫女带话给父皇，回答母妃的只有一壶鸩酒。
当自己想要冲出去喊冤时，却发现醉颜轩的宫门，已然落了锁。
那一锁，关掉了醉颜轩所有的荣华，齐皇后派人搬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一屋子落满灰尘的书籍字画。
就这么一晃儿，自己已经被锁住了八年的光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罪颜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