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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二节:学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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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九月初三。豫亲王府,西跨院。
晨光初透,雅若已在小茶房里守着药炉。蒲扇轻摇,火苗舔着陶罐底,药香混着晨露的湿气,在狭小灶间弥漫。
这是多铎秋巡后的第十五日。
“姑娘,您去歇会儿吧。”阿沅轻手轻脚进来,眼下带着同样的青黑,“您都守了三夜了。”
雅若摇头,目光未离药炉。火光映在她脸上,将那份少女的稚气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福晋昨夜吐了三次,今早这剂药是关键。”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李嬷嬷说,若能稳住今日,这胎气便算定下了。”
药汁咕嘟作响,腾起白雾。雅若的脸在雾气后显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还带着属于草原的清澈,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沉静的、柔韧的光。
阿沅知道劝不动,只默默将一件外裳披在她肩上。那是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领口绣着小小的百合——雅若的母亲留下的,她极少穿。这几日却常披着,仿佛这样,额吉就还在身边。
辰时,正房。
其其格靠在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见了雅若,勉强挤出个笑:“你又一夜没睡。”
“奴婢不困。”雅若在炕边坐下,试了试药温,舀起一勺。动作是熟练的,可指尖微微的颤,泄露了她的疲惫。“太医说了,今日这剂药下去,您便能进些软食了。”
药汁苦涩,其其格皱了皱眉,却顺从地咽下。她看着雅若专注的侧脸,忽然道:“雅若,若没有你,我怕是撑不到今日。”
雅若手一颤,药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福晋别说这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这是奴婢的本分。”
“本分……”其其格轻抚小腹,声音低了下去,“可我知道,这府里上下,明面上都敬着我这个福晋,可真心盼着我好的,除了宫里的姑姑,便只有你了。”
这话太沉,沉得雅若几乎端不住药碗。
她想起多铎出征前夜,那句“好好活着,等我回来”。她做到了——这半月,她衣不解带,其其格的胎气稳住了,呕吐渐止,今晨甚至喝了半碗米粥。
可夜深人静时,她对着铜镜,看见镜中人眼下淡淡的青黑,会恍惚地想:额吉若看见现在的我,是心疼,还是欣慰?
那个在科尔沁草原上赤脚追羊、会因为一朵野花欢喜半日的少女,好像正在一夜一夜的守候中,悄悄褪去稚嫩的外壳。可褪去之后,里面是什么,她不知道。
午后,书房。
李嬷嬷将一叠账册轻轻放在雅若面前,动作带着一种年长者的妥帖。
“姑娘,”她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沉,“这是府中这三月的用度。贝勒爷走前交代,您该学着看了。”
雅若指尖触到账册粗糙的封面,像触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下意识想缩回。
李嬷嬷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个孩子呢。可爷把命给了这孩子,她就得长大,得快些长大。
“嬷嬷,”雅若声音发涩,还带着少女的怯,“我只是个侍女……这些,我不懂的。”
李嬷嬷没接这话,却抬手示意。雅若愣了愣,见嬷嬷目光落在旁边的绣墩上,才慌忙起身:“嬷嬷您坐。”
“姑娘也坐。”李嬷嬷在绣墩上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这个举动本身就意味着什么——她是爷的乳母,在府里,除了爷,没人敢让她站着回话,更别说她让谁坐,谁就得坐着听。
雅若迟疑地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姑娘,”李嬷嬷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历经世事的通透,“老身说句逾越的话:您接那玉佩时,就该知道,往后您不止是格格的侍女了。”
雅若浑身一颤。
“爷把命给您,是情分。可这深宅大院,情分是最靠不住,也最招祸的东西。”李嬷嬷声音更低,字字敲在雅若心上,“您得有本事,才接得住这份情分。看得懂账,管得住人,挡得住明枪暗箭——这些,才是您的盔甲。”
她顿了顿,终是露出丝极淡的慈和:“爷要的,不是个需要他时时护着的小女儿。他要的,是能在他出征时,替他守住家的人。这家怎么守?就从这本账册开始。”
这话太重,重得雅若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苏德。
“姑娘,”苏德行礼,声音平稳,“庄子上送来的秋菜,有两筐沾了露水,有些蔫。奴婢让退了,庄头已换新的来。”
雅若抬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像李嬷嬷那样:“可有人说什么?”
“庄头赔了罪,说往后定仔细。”苏德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倒是清宁宫午后来赏赐的宫女,多问了几句。说是庄妃娘娘孝敬皇后一批上等血燕,皇后添了赏赐分给各府。那宫女‘顺口’问:‘十五福晋孕吐可好些了?娘娘惦记着呢。’”
雅若合上账册。这个动作她做得很慢,仿佛在给自己时间思考。“哪个宫的宫女?”
“明面是清宁宫的,”苏德抬起眼,目光锐利,“但奴婢瞧她袖口的花样,是永福宫今年新制的缠枝莲纹。”
清宁宫的宫女,永福宫的纹样,庄妃的补品。
雅若沉默片刻。她想起在科尔沁时,额吉教她辨认草原上的狼踪——真正的猎人,看的不是脚印,是脚印间的距离、深浅、方向。深宫里的弯绕,原来和草原上的狼踪一样,要看的不是“谁说了什么”,是“话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知道了。”她起身,袖中的玉佩贴着肌肤,微凉,却让她奇异地镇定下来——像李嬷嬷说的,这是她的盔甲。“从今日起,府中采买入库,你和李嬷嬷一同过目。凡入口之物,需二人共验。宫中所赐……单独造册,由我亲自过手。”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还带着少女的轻柔,可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苏德眼里掠过一丝光:“是。”
夜,西跨院。
雅若独坐灯下,账册摊在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久了会跳舞。她揉了揉眼,指尖碰到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是那片彩羽。
白日里,她是那个能下令、能决断的“看家人”。可到了夜里,褪去这身勉强的成熟,她还是那个会对着彩羽出神的少女。
掌心是那枚玉佩。羊脂白玉,盘龙出海,那道旧痕在烛光下格外清晰。她指尖抚过裂痕,想起他说:“在宁远城下沾过血。”
宁远……天聪元年,他十六岁,随皇太极攻城,败退,身中流矢。这玉佩挡了一下,留了这道疤。
那时她在哪?在科尔沁的草原上,赤着脚追羊,额吉在帐篷前喊:“雅若,回来吃饭!”
两个世界的人。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三下。
苏德开窗。院墙阴影里,阿克敦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切安好?”他声音压得极低。
“安好。”苏德顿了顿,“姑娘今日看了两个时辰账册。清宁宫来人问福晋饮食,袖口是永福宫的纹样。”
那边沉默片刻:“爷在凤凰城,一切平安。前日遇小股明军,已击退。”
苏德回头。雅若已走到窗边,月光照在她脸上。白日里的镇定碎了,露出底下真实的惊慌:“可有……受伤?”
“爷无事。”阿克敦道,“爷让传话:府中诸事,姑娘可自行决断,不必请示。宫中所赐,收着便是,不必多虑。”
不必请示。
他把家,交到了一个连看账都会眼花的少女手里。
窗合上。雅若背靠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玉佩贴着心口,冰凉,却烫得她眼眶发热。
阿沅悄悄进来,见她这般,蹲下身,轻声道:“姑娘,既是爷的信重,您便担着。咱们科尔沁的女儿,没有扛不起的担子。”
“我扛得起家,”雅若抬起头,眼泪终于滚落,不是白日里那种克制的、无声的泪,是少女委屈的、汹涌的泪,“可我扛不起这份心。阿沅,他把命给我,把家给我,连宫里的算计都替我防着……我拿什么还?我连账都看不明白……”
这一刻,她不是白日那个能下命令的“看家人”,只是个惶恐的、觉得接不住这份深情的少女。
阿沅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温暖:“姑娘,咱们草原上有句话:雏鹰第一次离巢,没有不摔的。可摔了,就得爬起来,再扑腾翅膀。您今日不是做得很好么?福晋的药是您守的,庄妃的试探是您挡的。贝勒爷要的,不是个天生就会飞的鹰,是个肯为他学飞、肯为他扑腾的人。”
雅若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接了。
从他赠玉佩那夜,从他把她拥入怀中那一瞬,从他低叹“傻话”那一刻——她就接了。
辽东,凤凰城军帐。
多铎站在帐外,望着南方的星空。掌心是那枚风干的百合花瓣,已薄如蝉翼。
副将过来:“爷,盛京有信。”
是多尔衮的亲笔,只有一行:“府中安,姑娘学飞,跌撞却稳。永福宫借清宁宫问饮食。”
他眸色一深,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吞噬墨迹,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学飞。
跌撞却稳。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她对着账册皱眉,强作镇定地下令,夜里又偷偷哭鼻子。像只刚离巢的雏鹰,扑腾得笨拙,却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今日巡边,可发现明军踪迹?”
“三十里内无异动。”
“传令,明日拔营,往镇江堡方向。”多铎顿了顿,“让斥候先行,若有市集……留意有无汉地匠人器物。”
副将一愣:“爷要寻什么?”
多铎转身进帐,声音散在夜风里:“给学飞的雏鹰,找个能歇脚的枝桠。”
他想起天聪四年,在镇江堡的废墟里,捡到那把琵琶。当时不知为何要捡,如今想来,许是冥冥中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绿衣少女,在月光下为他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而他现在,想再寻一件更好的——给那个正在为他学飞的、跌跌撞撞却不肯放弃的少女。
盛京,西跨院。
雅若吹熄了灯,却没有睡。
她坐在黑暗里,账册、玉佩、药炉、其其格苍白的脸、多铎深沉的眸、清宁宫女袖口的缠枝莲、李嬷嬷那句“这些才是您的盔甲”……在眼前交织。
最后定格的,是他说“等我回来”时,那双映着月光的眼睛。
“额吉,”她对着虚空,轻声却坚定,声音里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女儿好像……知道该怎么走了。”
“这条路很难,很痛,也许走不到头。”
“可是额吉,他站在路的那一端,对我伸出手。”
“女儿想……试着飞过去。飞得慢一点,摔了……就再爬起来。”
窗外,秋虫啾鸣,月光如水。
而有些成长,是带着泪的。
有些爱,是边摔边学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