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四节:月圆 ...
-
天聪九年,十月廿四,午时。盛京,豫亲王府前院。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深秋的寂静。门房早就得了信,朱红大门洞开,管家、小厮、丫鬟跪了一地。
多铎策马入府,玄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勒缰下马,动作有些滞涩——左肩的伤尚未痊愈。
其其格被李嬷嬷扶着站在最前,一身石榴红缠枝莲纹吉服,肚子已明显隆起。她看见多铎的瞬间,眼圈就红了,想上前,又顾忌着规矩,只颤声唤了句:“爷……”
多铎将马鞭扔给亲兵,目光扫过众人。在雅若身上停了极短的一瞬——她垂首站在其其格身后三步,穿着最规矩的浅青色侍女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像这府里任何一个本分的下人。
“身子重,出来做什么。”他走到其其格面前,声音平淡。
“奴才……奴才好些日子没见爷了。”其其格眼泪滚下来,想伸手碰他,又怯怯缩回。
多铎抬手,虚扶了扶她的肘:“进去吧,外头风大。”
他走过雅若身边时,脚步未停。只有一句低语,随着秋风吹进她耳中:
“瘦了。”
两个字,很轻。雅若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规矩行礼:“恭迎贝勒爷回府。”
直到一行人簇拥着多铎进了正院,她才直起身。阿沅悄步过来,低声道:“姑娘,您的手……”
雅若低头,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衣袖,指尖都白了。她松开手,掌心全是冷汗。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去小厨房看看,参鸡汤炖得如何了。”
未时,书房。
多铎换了常服,石青色暗纹箭袖,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坐得笔直。
雅若垂首站在书案前三步处,手里捧着账册,一板一眼地汇报:
“自九月十七至今,府中共支出银两千三百四十七两。其中日常用度九百两,福晋安胎药材四百两,各院秋衣裁制三百两,重阳节礼往来二百两,庄子修缮……”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账目分毫不乱。多铎听着,目光却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脂粉也遮不住。
“庄妃的重阳礼,怎么回的?”
“按惯例,加了三分。回了一对赤金镶宝如意,两匹妆花缎,一匣子高丽参。”雅若顿了顿,“庄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乌兰来说,娘娘惦记福晋,等生产了要赏奴婢。”
多铎眸色一深:“她原话怎么说的?”
“……聪明人,要知道什么该接,什么不该接。接错了,烫手。”
书房里静了一瞬。窗外秋风扫过落叶,沙沙作响。
“你怎么回的?”
“奴婢说,是分内之事,不敢当赏。”
多铎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道:“抬头。”
雅若依言抬头。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眼中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
“怕吗?”他问。
雅若知道他在问什么。庄妃的警告,府中的重担,还有他们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
“怕。”她诚实地说,“但怕也得做。”
多铎唇角极轻微地勾了勾,似是赞许。他抬手,解开了领口两颗盘扣,拉开左襟——
衣襟下,左肩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新生的皮肉还泛着粉红,像一条蜈蚣蜿蜒在锁骨下方。箭簇造成的伤口深可见骨,愈合后依然触目惊心。
雅若倒抽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账册。她想起那日阿克敦说“箭簇带锈”,想起军报上“伤势无碍”四个轻飘飘的字。
原来“无碍”,是这个样子。
“过来看。”多铎说。
雅若迟疑一瞬,上前两步。距离近了,她看得更清楚——疤痕周围还有未消退的红肿,显然伤口愈合得并不轻松。
“还疼吗?”她声音发颤。
“阴雨天会疼。”多铎拉上衣襟,系好盘扣,“无妨。”
他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忽然问:“你那日,怕不怕?”
雅若知道他在问什么。接到他受伤消息的那日,部署送药的那夜,写信时手抖得握不住笔的那些时辰。
“怕。”她声音很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落下来,“怕您回不来,怕我接不住您托付的家,怕……很多。”
“但你没逃。”多铎看着她,目光如炬。
“因为您说,”雅若抬眼,眼泪终于滚落,声音却异常坚定,“等我回来。您回来了,我就不能逃。”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秋风。
许久,多铎才道:“账册放下,去吧。晚上……来书房,有话跟你说。”
戌时,正房。
其其格为多铎奉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爷的伤……还疼吗?太医怎么说?”
“无碍。”多铎接过茶,没喝,放在桌上,“你身子重,少操劳。缺什么,让雅若去办。”
“雅若很尽心。”其其格在他身边坐下,手指绞着帕子,“这些日子,多亏了她。就是……就是人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
多铎“嗯”了一声,没接话。
“爷……”其其格鼓起勇气,“这孩子近来动得厉害,夜里常踢我。您……您摸摸?”
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掌心下的胎动有力,一下,又一下。
多铎的手僵了僵。这是他的骨血,他该欢喜。可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却让他心里某处莫名地发沉。
“好好养着。”他抽回手,起身,“我还有军务要处理,你早些歇着。”
“爷!”其其格急急起身,“您……您今夜不在这儿歇吗?”
“伤口未愈,怕碰着你。”多铎没回头,“好好休息。”
他走出正房,将身后压抑的抽泣声关在门内。
亥时,西跨院外。
月光如水,洒满青石小径。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雅若走出院门,就看见多铎站在树下,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肩头披着银白的月光。
“贝勒爷。”她行礼。
“陪我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下。月色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那把琵琶,”多铎忽然开口,“我带回来了。”
雅若脚步一顿。
“在镇江堡得的。音色比原来那把好。”他顿了顿,“明日让人送你房里。”
“奴才……不敢。”雅若声音发紧,“那是爷用……”
“用伤换的。”多铎接过她的话,声音很平静,“所以,只有你配弹。”
雅若停住脚步。多铎也停下,转身看她。
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为什么?”她声音哽咽,“为什么是奴才?奴才只是个侍女,出身卑微,不懂规矩,连账都看不好……奴才配不上您这般待我,配不上那把琴,更配不上……您用伤换来的心意。”
多铎走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半步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金疮药味,混着秋夜的凉。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雅若。”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乌讷楚氏”,不是“你”,是她的名字。从唇齿间吐出,带着某种郑重的、沉甸甸的分量。
雅若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决堤。
“从今往后,”多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就站在我身后。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这句话太重了。重得雅若几乎站立不稳。她想跪,想逃,想说“奴才不敢”。可最终,她只是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那福晋呢?小阿哥呢?您把他们放在哪儿?”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他们之间最尖锐的矛盾。
多铎沉默良久。月光洒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最后,他说:
“他们是责任。你,是心。”
雅若闭上眼睛,泪水汹涌。
够了。有这句话,够了。
十月廿五,晨。
紫檀琵琶放在西跨院小几上,琴身温润,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雅若指尖轻触琴弦,一声清越的颤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她抚过琴颈,在那道细微的划痕上停留许久。然后她坐下,抱起琵琶。
《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流淌出来。还是那支曲子,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琴音更沉,更稳,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掏出来的。
阿沅悄步进来,等她一曲终了,才低声道:“姑娘,福晋那边……不太好。”
雅若放下琵琶:“怎么了?”
“哭了一下午,说胸口闷,喘不上气。太医看了,说是郁结于心,对胎儿不好。”阿沅迟疑,“福晋一直问……贝勒爷是不是不喜欢她了,是不是嫌她身子笨重……”
雅若沉默。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里面两样东西:一枚羊脂白玉佩,一朵干枯的百合花瓣。
她拿起花瓣,贴在掌心。花瓣已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就会碎。
然后她合上暗格,转身对阿沅说:
“把我的铺盖收拾了。从今日起,我搬去正房外间歇着。福晋产前这最后两月,我日夜守着。”
阿沅怔住:“姑娘,您……”
“去吧。”雅若声音平静,“顺便告诉李嬷嬷,府中事务,暂时劳烦她多费心。福晋生产前,我顾不上了。”
阿沅红着眼眶去了。雅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槐树。
昨夜他的话还在耳边:“从今往后,你就站在我身后。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可她知道,有些天,他顶不住。有些风雨,得她自己去挡。
比如其其格的眼泪,比如她腹中那个无辜的孩子,比如自己心里日夜不休的罪疚。
她搬去正房,是赎罪,也是守护——守护那个即将成为母亲却惶惶不安的少女,守护那个她亏欠了太多的格格,也守护……她和多铎之间,这刚刚破土、脆弱不堪的情愫。
琴在,心意在,承诺在。
而她要做的,是在这片泥泞中,走出一条不伤及任何人的路。
哪怕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
窗外,秋阳高照。
而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有些爱,一旦认了,就得用一生去守护,去平衡,去承担。
月圆了。
可月圆之后,便是月缺。